《品读安化》2016年第1期(文字版9)
作者:未知用户     发布时间:2016-05-17     信息来源: 未知来源     浏览数:

泥浆溅了父亲半身

 

百货店就在建筑工地对面

过了公路就是。父亲要过毛衣

往我身上比了比,嗯,蛮合适

父亲还得赶回龙塘公社医院去

他是院长兼主持医生,还是

抗美援朝上过前线的医官上士

 

文革中父亲被打成反动医术权威

敲着竹梆游过街,也住过牛棚

前年才平反,去年刚恢复原职

父亲总说要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每次回家骑一辆单车往返70里

 

后妈和奶奶在资水北岸的古皇村

父亲这次又是利用月假回乡探亲

他只在家吃过午饭又要回单位——

不是就要过冬了吗?买一件毛衣

还惦着我也能穿,传承给他儿子

 

父亲蹬上车时的身子有些僵硬

他上去了又下来,喘着气对我说

你已经17岁了,以后多照顾家里

——嘎嘎嘎!又有鸭子横过公路

父亲的身影在前方拐弯处消逝

 

从此世界上再没有了我父亲的身影

要说有,也只在他儿子我的记忆里

父亲是出车祸死的,一辆拖挂货车

刮过他的左臂,自行车被摔去老远

时年59岁的我父亲只剩奄奄一息

 

待我闻讯匆匆赶到县人民医院

刚开过脑颅的父亲,已不能说话

我攥着父亲冰凉的手,满脸泪滴

斜阳透过病房的窗玻璃很是晃眼

一只白老鼠在氧气罐下溜来溜去

 

父亲就这么走了,走得仓促

却给我留下过一句话——

你已经17岁了,以后多照顾家里

还给我留下了

一件带血的

毛衣

母亲

母亲的死,始终是一个谜

直到早些年,才从舅舅的口中

得到谜底

 

小溪的流水在夕阳下泛着白光

滑过我们脚下的石拱桥

如滑过世纪的门坎——

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

舅舅终于开口:告诉你也无妨

 

你母亲是新中国的第一批教师

嫁到廖家先是生了你姐和你哥

你爸去当兵后,空腹了6载

转业到地方医院不久

又怀上了你,隔年

又怀上了你弟弟

 

一张又一张小嘴,即便是鸡是鸭

每天也得填满肚子吧

可那年月什么都紧缺

何况粮食呢?

——天色渐暗

模糊了远山的棱角

 

舅舅打了个寒战,声音有些哽咽

你妈是天门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

食堂的总务由她兼着

厨房的大师傅胖得像猪

可偏编笑成个罗汉

他每天给你妈留出一斤大米

 

眼看就要放寒假了,那个伪善人

居然抓住最后的几天时间

明目张胆提出要与你妈“相好”

——行与不行,就一句话

 

他手中明明握着的是一把菜刀

还硬是声称有一张王牌,否则

就以贪污罪告发你妈妈

就在那个夜晚,你妈得急症死了

——舅舅的话音嘎然而断

 

循着舅舅的话尾我的记忆复活

依稀记得,没满周岁的弟弟

正扒在娘身上吃奶,两岁多的我

直冲着姐姐和哥哥的房间哭喊

 

那一年的寒冬来得特别早,

居然赶在了父亲闻讯来学校之前

父亲化验过我母亲呕吐的食物

什么也没有说,眼角的泪水

欲滴未滴,悬挂成那个冬天

檐前的一串冰珠

 

人的一生,有的门坎能过

有的却永远也无法迈过

时隔50多年,如今每每忆起

我依然胆寒——

嗟来之食,不能吃

无论何时、何地

 

山 之 情

◎ 刘永年

安化的山,苍翠旖旎,端庄秀美。远处的朦胧虚幻、叠嶂连绵;近处的雄姿挺拔、巍然伟岸。站在柳溪入资江口处,这风景已看过许多遍,但随着年岁的递增,愈发品味出其美丽与新鲜。那一幕幕儿时的往事,随着心之陶醉,醺醺地蹦入脑海——30年、40年、50年……那是甜蜜的琼浆玉液在游子的周身浸染。

安化二中处于山的怀抱中,那著名的十八拐,就在安化二中操场的后面。

从操场去十八拐,一路有大小不一的竹子架构的林荫。无论哪个季节,我们都喜欢爬十八拐。下课后,同学三五成群攀爬一段,再奔跑而回。若是体育课下课早,又紧接下午最后一节自由活动,便会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男男女女、蹦蹦跳跳、嘻嘻哈哈、随随便便地向那十八拐顶峰攀登。那沿途的竹林摇曳着身子和头颈,不时还用竹鞭刷一下我们的脸。爬累了的女生,则在大一点竹子树下靠身、揉腿和擦汗。

同学们发疯般地你追我赶。穿着极简朴,有的还亮出赤膊,嘴里吼着喊着那些爬山号子前行。城里同学大都有双橡胶底的解放鞋,而农村的同学穿布鞋、布条草鞋、稻草草鞋、甚至打赤脚。同学个个健步如飞,满脸满背的汗珠在身上沁出,不停地用双手抹擦脸和上身,抹擦过的双手甩动着、挥汗如雨。那脚弓绝对地往前成九十度,左右交换搬移着身躯。

上山的路上,除几个女生打蔫休息一下外,男生一律地不停步、不歇脚,都想争个头牌。就算不能领先,也绝不能当末尾巴,以免惹人耻笑“你没劲”,“你不会爬山走路”,“你不狠”。这安化人说谁“不狠”,往往是对能力、人格的贬斥,当面听了不舒服,背后传来就该骂人回嘴了。这种好胜劲弥漫在所有山里伢同学中。

十八拐海拔才四五百米,大约过二十分钟左右,就有“狠”同学爬到山顶了。而那些爬得慢的,兴许要一个小时才上得去。这山顶被杂树遮挡,远眺亦见不着更多风光。有一次,一个同学爬到西南坡透缝处,惊喜地喊道:“我看见小火车了!”瞬间,像炸开了锅,同学们从各个角落向这崖坎边奔来。山里娃直到一九六一年修柘溪电站,才见到了袖珍牌的火车,而登高见火车长龙,自然是高兴异常的事!小火车从砂石工区驶往柘溪,机头吐着浓烟,蜿蜒着躯干前行,左侧是资水,右岸是高耸的石山,动静相宜,山水相推,慢悠悠、热腾腾地穿越这湘中桃园!“像蛇”,“像蟒蛇”,“像资江边的龙蛇”!这时同学们兴奋呐喊的叫声,一波又一波替换着,到这有亮缝的崖坎边观赏胜景。这是好奇心的满足,也是山里伢对外部世界透出的呼唤。“下去咯,下山了!”班长催促了起来……

这下山就轻松了些许,一是不需弓步抬身上山界,二是无有先后、输赢之虞了。春季,树枝刚绽绿芽,杂木还慵懒地斜乜着,路边小草现出齿痕绿,一切是那样的安宁湿润。夏季,无名的小树上缀满红黄紫蓝小花,叽叽喳喳的小鸟为我们返航而伴奏,林缝间析出丝丝凉风,如抹“万金油”般清爽全身,野果如刺莓、棘藜等时时可见,只是要爬树或钻刺蓬。秋季,竹林哗哗,黄叶大片大片地洒落,偶尔发现一只野鸡、穿山甲,甚或一条横亘于路中央的花蛇,群力而追,但总是空手而返。冬天,爬山少了,但刚下雪必有三五同学趁早、趁午休去猎奇踏雪,那被雪覆盖的山径,总使登山者不摔跤五六七八次,是登不上也下不来的,幸好雪地柔软、且雪的底层有摩擦止滑作用,倒没伤过人。过年登十八拐,那就是我们几个东坪通学生的专利了,初一登上十八拐是幸事一桩,大家祈祷我们有此座县城最高峰的豪气,更具备“爆竹一声旧岁除”的新的机会!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学生,与家乡群山的邀约,也是走出大山的远足训练。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均已年过不惑。这外乡客对家乡的思恋及对安化群山的遐想,未随年代远逝而消弥,反倒时时无厘头地翻腾不舍。改革开放后,老乡们携山货来闯汉口。过去曾有说法“竹排驾(土音嗄)汉口,一屋(家)跟倒走”。而今是跑单帮的、寄产品说明书的、打电话的、托朋友同学的亲戚的战友的领导发话的,找我们这些外乡客,热闹了大概十多年。有推销桐油的,有卖茶叶的,有经营竹地板条的,有贩竹凉席的,还有提着野猪肉、麂子肉、穿山甲来卖的,更有烤红薯的来摆摊的……总之,都是一色的山里货——安化山里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话真不假。我接待了不少安化访客,安排吃住、代租门面和住房、协助宣介,拉关系销动些许,还要协调本地工商、税务、城管等关系。开初感觉兴奋,是老乡进城了嘛。一年多后甚觉倦怠,因我也要上班,那阵子还搞过几次半夜接车的事,我是有点应接不暇了。后来,我则更换了全部电话号码,只得闭门谢客了……倒不是无情,亦不是对山里老乡排斥,实在是二十年前山里人的经营本事太弱,观念太滞后,与人合作的方法太过“强硬”。当然,在这二十年后的安化,山里老乡们已经大大进步了。但不管怎样,我对安化群山的情思不仅未减弱,还在不断地递增。

这递增着的山的情谊,是与生俱来的;这与安化群山的情谊,是和自已血肉相联的!那逶迤的安化群山,还有那陪伴我成长的东坪十八拐,都将长留在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