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安化》2013年第3期副刊栏目(二)
作者:安化县政协办     发布时间:2013-12-18     信息来源: 未知来源     浏览数:

贺文英:

  乡情是我创作的源泉

 

蒋英姿

                               一

  熟悉贺文英的名字在认识贺文英之前。2008年参加锦绣安化征文大赛,她的获奖作品《大山礼赞》给了我很深的印象。那是一篇以安化南金乡雄奇秀美的大山为对象的抒情散文,写得迂回宛转、豪爽大气。当时,我妹妹刚刚考进公务员队伍分在南金乡政府工作,我因此对南金倍加关注。又得知《大山礼赞》的作者贺文英是南金人,更由衷地生出了几分亲切感,想着颁奖典礼上要认识一下。可颁奖典礼上我没有见到贺文英,她当时在浙江一家上市公司工作,没能赶回来。之后,2010安化供销社风雨沧桑60征文、2012航翔杯征文、2013年第二届神韵安化征文、2013计生杯征文她都获了奖。她的写作才华博得了县作协领导们的赏识,被公认为安化新生代作家之一。每次作协开展活动,主席们都会提到她的名字。尽管不曾见过她,读了她的多篇散文作品,对这位获奖专业户还是有了一定的了解。 2010年,我接手编辑安化《山花》杂志,便有了结识她的机会。我经常在网上向她约稿。她很热心,也很勤奋,每一期《山花》上都有她的作品。让我感动的是,她笔下的人和物,全来自她的家乡——南金。无论是《遥远的货郎》里,那挑着各色新鲜玩艺沿村叫卖诱惑得孩子们如影随行的货郎,还是《神秘伴鸡洞》里对传说中的鬼洞充满好奇,去过之后又觉得不过如此的孩子们,读者都能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到相应的熟悉的画面,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这些缩影被贺文英用文字修饰、放大,装进精美的相框,让人品读,让人回味,让人追忆。

  2012年年底,益阳市女作家协会成立,我和贺文英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机会。这时她已经到长沙工作了。虽然之前在QQ相册里看到过她的照片,但长发飘飘穿一件浅咖啡色棉袄的她出现在我跟前时,我还是狠狠地惊艳了一番。她标准的模特身材,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样子比照片上还要漂亮,笑起来甜甜的,很有感染力。谈吐大方,举止得体,在人群中有鹤立鸡群的感觉。我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问贺文英为什么不在浙江做事而要回长沙,她说父母年龄渐大了,得常回家看看,不想离家太远。又问她为什么写的东西大多以家乡的人或事为题材,她说她是一个很恋家的人,离家越远乡愁越浓,故乡的人和事越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写作,是她纾解乡愁的方式;反过来,乡情是她创作的源泉。

                          二

  贺文英对文学产生兴趣与她的妈妈有很大关系。

  贺文英的妈妈高中学历,在当时的农村里算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字,喜欢看书。家里收藏了很多章回小说、民间故事书。妈妈白天干活,晚上无论多累都要在三个孩子洗漱上床后,拿起那些发黄的书讲故事给他们听。她讲《娥皇女英》、《嫦娥奔月》、《哪吒闹海》,也讲《老虎外婆》、《蛇与农夫》,在那物质馈乏的年代,听故事成了贺文英最大的乐趣。那些故事让小小年纪的她对真善美有了初步的认知,她佩服那些善良的狐仙,她讨厌贪婪的农夫,她痛恨凶残的老虎外婆,她对动物格外地好,希望它们哪一天也会突然成仙来报答她。

  在妈妈枕边故事的熏陶下,贺文英的心里也积累了很多故事。小学三年级时,全校举行了一次讲故事比赛,她拿了第一名。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妈妈说:会讲故事很好,但会写故事就更好了,妈妈希望你能把自己讲的故事写下来,也像那个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一样,让更多的人看到、读到,并一代一代传下去。

  妈妈的鼓励,激发了贺文英的创作热情,她开始用稚嫩的笔迹写故事。这一写便从小学写到了初中,写作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初中班主任夏干华老师认为这个小女孩有写作天赋,便有意培养她,为她订阅了《中国校园文学》杂志,还经常借书给她看。夏老师为贺文英打开了通往文学道路上的一扇门,透过这扇门,贺文英开始接触世界名著,一知半解地读张爱玲、鲁迅、泰戈尔、契诃夫、雨果、莎士比亚。她写出来的东西越来越鲜活,有生命力。终于,她的第一篇散文《红外套》在《益阳日报》上发表了。这让她倍受鼓舞,后来连续写完好几个笔记本,交给语文老师评阅。为了鼓励这个勤奋的女孩,学校特意出了一期专刊,题为追梦的女孩,张贴贺文英的优秀习作。

  正是最意气风发年龄的贺文英,把文学看得神圣无比。刻苦,上进,觉得爱好文学是件崇高无比的事情。

  高中的时候,贺文英开始尝试写长篇。她用半年的时间完成了一部九万多字的长篇童话《九龙镇》。写《九龙镇》的灵感来源于一个成语海市蜃楼海市蜃楼的解释是不实际存在的事物。贺文英由此联想到了自己家里的果园,她一直想像着那个果园的背后不是森林而是一个湖泊。她把那个想像中的湖泊当成真实存在的海市蜃楼,把家乡的九龙池想像成九龙镇,把自己的弟弟想像成一个捡来的腿有些残疾的小孩子。她笔下的海市蜃楼真实存在,里面有人居住。童话的大意是被姐姐冷落的弟弟偶然进入海市蜃楼,结识了住在里面的一位老奶奶和一个小男孩,感受到了温暖和幸福,不想再回家。姐姐为了寻找弟弟也走进了海市蜃楼,四个人一起在海市蜃楼里生活,共同经历了很多奇怪的事。弟弟的身世被揭开,他是一个古墓的后族,那个古墓就在他们经常玩耍的湖边。后来,因为季节的变化,海市蜃楼走了,老奶奶和小男孩也走了,他们要去往别的地方。但是他们走后,奇迹发生了:弟弟的脚好了。从来不关心弟弟的姐姐不再冷漠与刻薄,成为了弟弟的保护神。

  这个温暖的故事是贺文英综合了妈妈儿时给她讲的故事、自己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再揉进自己对故乡对家人的感情而完成。童话虽然没有在媒体上发表,但它在同学圈中引起很大反响,同学们争相借阅,还有的强烈要求她写续集。

                            三

  贺文英没有为《九龙镇》写续集。她顺利通过高考,进入了大学,念了自己喜欢的中文系。大学是她世界观与人生观真正成形的地方,也是她写作水平提升最快的一个阶段。学校安排了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历史等课程。老师生动的讲解及校园内浓厚的文学氛围,让她对阅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周末带着干粮进图书馆,成天泡在里面看小说。阅读开阔了她的视野,也让她看到了自身的不足。她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在书海中汲取着营养,慢慢地褪去稚气,变得成熟。

  在这里,贺文英拥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一起建了一个名为南方的文学网站,爱好文学的校园写手都在这个论坛上发贴、跟贴,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他们还办了一本叫《白鹿学刊》的校园文学杂志,专门发掘校园写手。这个时候贺文英发表了很多文章,成为《大学时代》、《郴州日报》、《郴州广播电视报》、《湘南学院报》的特约撰稿人。

  大学毕业后,贺文英没有跟她的朋友们一样选择当编辑、做记者、当网络写手。她去浙江一家上市公司应聘了行政助理的职位,而且一干4年。我问她为什么不选择以文为生,她说她是受了章太炎先生一句话的影响:将来切不可以所学为谋生之具,学者必须别有职业借以糊口,学问事业乃能独立,不至因外界影响而动摇以至堕落。写文章自然也是学问,她的同学朋友中不乏以文为生的成功典范,但他们都活得很累。把文学当成谋生的手段,便不由自主地要迎合市场附会他人,无形中便给自己施加了压力套上了枷锁。她更愿意把写作当成纯粹的爱好,一身轻松,不带功利,不带成见,不强迫自己,不委屈自己,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自由自在。无论是在浙江,还是在长沙,写作一直是贺文英的爱好,仅此而已。

                            四

  在外飘泊了六七年,乡情开始像水草般缠绕在贺文英的心头。每次听到《母亲》、《父亲》、《游子吟》等熟悉的旋律,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家乡的变化,父母的守望,让她动了回家的念头。

  20135月,贺文英回安化参加2013年小学教师招聘考试,成功进入教学队伍,成为了羊角塘镇文昌阁学校一名教师。她带一年级班,管理61个孩子,负责所有的科目教学,任务非常繁重。上网的时间少了,白天再难在QQ上看到她。她偶尔也跟我诉苦:忙死了,从早到晚没有一刻空闲,脑海中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上课担心他们,下课担心他们,吃饭担心他们,睡觉也担心他们,感觉压力很大。问她是否后悔丢了外面高薪而清闲的工作回家当孩子王,她摇头说:那不会啊,有失有得吧,我现在的工作虽然忙一点,累一点,收获也挺大的,孩子们都很可爱。他们依赖我,信任我,也很爱我。看着他们天真的笑脸,崇敬的目光,有时感觉自己精神上像个女王。

  贺文英经常让我分享她和孩子们一起嬉戏的照片,她给孩子们制作的精美奖品,孩子们送给她的爱心礼物。可以看得出来,现在的她累并快乐着。我问有没有不听话的孩子,她说:有啊,但是不听话的孩子也有闪光的一面,比如学习成绩不好的画画画得非常好,想象力比谁都丰富,将来可能会当画家或者作家;上课调皮捣蛋的人际关系非常好,将来有可能会当老板;上课不吵不闹,成绩不上不下的学生有很多都乐于助人,处处为他人着想,将来可能会成为某个圈子中的领头人。总之,61个学生都非常有特点,他们将书写61种不同的命运,创造61种可能性,因此我常常告诉自己,要宽容地对待他们的差异化成长。她经常给学生讲故事,用日记见证孩子们的成长,记录自己和孩子们之间发生的有趣的故事,她说等时间长了,就是一部长篇小说。与《九龙镇》不同的是,这部小说取材于现实。

  谈到以后的创作计划,贺文英提到了她感兴趣的巫文化。巫文化是梅山文化重要的一支,南金乡是典型的巫文化盛行地域。贺文英从小耳濡目染,看傩戏、参加打蘸、念《太阳经》、初一十五敬奉各路本土神仙、拜仙娘等等,对当地的一些奇人轶事有一定了解,也作过一些探讨。她想把这些记录下来,让创作更加深入到祖辈的生活当中。

  我热切地期待,这位视乡情为创作源泉的才女,在故乡的土地上写出更加成熟、更加精美的作品。



     
  纪癫子

  

                □ 贺文英

     

  我6岁那年伙同村里几个小孩砸了纪癫子家猪圈,原因是他儿子与我们一干人打了架。他家房子建在公路下一块平地上,他儿子躲到家里不出来,我们就居高临下站在公路边用石头狠狠砸他家的猪圈。猪圈里养着一头花猪,吓得嚎嚎叫着越过栏门跑了出去。我们见闯了祸,都作鸟兽散。

  纪癫子回家后四处找那花猪,参与砸猪圈事件的4个小孩遭到他轮番上门。纪癫子来我家时,我们全家正在吃晚饭。他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干巴巴的脸上颧骨突出,像极了骷髅。要是找不到猪,我要拿你去做药!他恶狠狠地骂我。纪癫子有治蛇毒和其他杂症的本事,据说什么都可以拿来入药。我信以为真,当场吓得哭起来。父亲无奈,只得放下饭碗和纪癫子一起去找花猪。

  这是我与纪癫子第一次正面接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恐惧。那时是夏天,大热天我都要裹着被子睡觉,感觉只要身体接触外面的空气,就有被他捉走的可能。我甚至做恶梦,梦到自己被他做成了药,装在十几个瓶瓶罐罐里,一一被人取走。所以后来但凡有纪癫子出现的地方我就躲得远远的。

  纪癫子经常会做一些与常理相悖的事,讲些疯话胡话。自诩通晓人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大事,讲现在的世道不好,如来佛也救不了地球,广袤的天已经烂了一大半,人类已经没几天活头了等等。他还爱打老婆,常常打得老婆鬼哭狼嚎。渐渐地,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叫他纪癫子。

  纪癫子个头高,人很瘦,身上像被吸干了水份,干巴巴的。因为干瘦,头上、腿上青筋凸显。他经常嘴里含一杆烟枪怒目相向,瞧去很有几分狰狞。村里有小孩晚上哭闹,大人就会吓唬道:再哭,叫纪癫子捉了去!这恐吓的方法往往很灵。

  在我的印象中,纪癫子一向独来独往。村里有个小卖部,是个茶余饭后搬弄是非之地,人们闲着时都去那里。纪癫子很少在那地方出现,他经常去的是村里赤脚医生贺小忠和能治蛇毒的傲爹爹家里,三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治病的事情。不过纪癫子有时也会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发罕见的洪灾时,他会四处奔走,告诉乡人:这条河已经通到海龙王那里了,地球已经穿孔,要早作打算!大家自然不会相信他,只把他的话当胡话。但若哪个人受了伤,得了重病,无计可施了会请他去治病。

  有一次,村里的毛头小伙贺得兵砍柴时一刀正好砍到自己手的穴位上,伤口很深,当时是正中午,血像喷泉一样往上涌,吓得旁人都傻了。要将贺得兵送去乡医院前得先止血才行,但用了各种方法都没止住。村里的人越聚越多,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找纪癫子看看!

  纪癫子来了,嘴里嚼着不知什么东西,依旧是怒目相向。他看了看伤口,贺得兵面色惨白。叽叽喳喳的人都不说话了,全看着纪癫子。纪癫子不慌不忙地吐出嘴里嚼碎的东西,捏成一个粑粑状往伤口上一敷,用绷带缠好。那药犹如神贴立竿见影——血止住了。人群一片欢呼。

  因为这件事,我对纪癫子无端生出了些好感,见了面不再如鼠逃窜,也敢叫一声:纪爹爹。他依旧怒目相向,面目狰狞,却从没要捉走我的意思。我开始留意他,也开始思考他做的事情。我发现他虽然爱打老婆,但从来没让老婆干过重活,家里挑马桶子、割禾、打柴都是自己一肩扛过。我还发现他干起农活来有些与众不同,他家里码的柴火都是丈量过再锯好的,整整齐齐;他挖土的时候特别细致,深挖、松大块、碎土、剔杂质,一块地挖下来阡陌分明,像极了肉松蛋糕。

  纪癫子后来来我家吃过几次饭,原因是我妈在菜园除草时被毒蛇咬伤了,他来治蛇毒。也是通过这件事,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并心怀敬意。

  那是一个夏天,母亲打猪草时被蛇咬了,左手肿得像个馒头,伤口上有牙印和血迹。

  我赶紧去请纪癫子。那个时候乡医院里没有专治蛇毒的血清,被蛇咬了只得请乡里郎中。纪癫子很快来了,还带来一个专门治病的小箱子,里面装了银针、小刀及各种瓶瓶罐罐。是被什么蛇咬的?他问。没看清楚,那蛇跑得太快了!母亲因为疼痛声音都在颤抖。这就麻烦了——”纪癫子有些迟疑。治蛇毒一定要弄清是被什么蛇所伤,然后再对症施药,如果盲目去毒,医者自己都会有危险。但是情况紧急,如果再不把毒性逼出来,我母亲就有性命之忧,纪癫子思量了一下,毅然拿起刀划开我母亲手上的伤口,开始用嘴吸毒。

  母亲额头上的汗珠一直冒个不停,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看得出她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和父亲无计可施,只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纪癫子,希望他能医到病除挽救我们的亲人。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围只听得到树上蝉鸣和纪癫子吸毒的声音。后来纪癫子喊我父亲去上香下茶我才如梦初醒,他说要喊师父来帮忙,要赶紧点香才行。

  乡里郎中都有个很邪乎的师父,遇到大问题总会请那与世长辞的前辈来帮忙,助其在治病施药的过程中能如虎添翼。纪癫子喊了他师父的大名之后嘴里念念有词,用手在伤口边比划,又请了一碗神水,把那水洒在伤口上。这方法好像很有效,当他再去吸毒时伤口终于流出鲜红的血液。纪癫子这才长舒了口气,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开始包扎草药。

  而后纪癫子每日按时来询问情况,按时换药,母亲的手渐渐消肿,直至治愈。为了感激他,家里备了小酒小菜款待他。纪癫子喝了酒话多起来,和我父亲讲如来佛祖、观音菩萨、鬼谷子、刘伯温,讲书上没有的民间野史,我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原来纪癫子如此见多识广,如此擅长讲故事,我的心里暗生敬佩,觉得之前他自诩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圣人,也并非浪得虚名。

   我后来出去读书,读到魏晋时期嵇康、阮籍轶事,不由得想起纪癫子。他虽偶有小毛病,但恪守君子之道,不欺贫爱富,不搬弄是非,有自己的爱好与信仰,在那个琐碎又世俗的村庄,他做的一些事情不被世人理解,但其实他是最正常不过的人。

  纪癫子的家,我后来经常去,印象深刻。他家里任何地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极热爱生活。他家门前有两棵很大的槐树,估计有上百年历史,其中屋旁一棵被雷击过,留下一个很深的洞。纪癫子往洞里放了一点土,种了一株兰花,长得非常好看。他还种了很多草药,有桑葚、芍药、石榴、黄莲、皂荚等。我们去他家院子里偷过杨梅、枇杷、桑葚,捡过皂荚,这些事情他都晓得,但是从来没有骂过我们,仿佛忘了早些年间我们用石头砸他家猪圈的事情了。

  我出去工作这几年,陆续听到村里熟悉的老人去世,所认识的人也渐渐少起来。有一年回家,听到父亲讲纪爹爹已经走了,心里竟然有些惆怅,暗自凭吊了一番。

新米的鱼


 

 

   

  每年的七月,有新米的饭呷的时季,这种鱼就来了。像天上的牛郎和织女七夕约会一样,年复一年,从不间断。江南人因此叫它新米的鱼

  新米的鱼从八百里洞庭出发,溯资江而上。它们经益阳的茈湖口过桃江的马迹塘,日夜兼程几百里水路来到资江中游的江南河段。新米的鱼小小的嘴巴,黑黑的眼睛,青青的脊背,白白的肚皮,灰灰的尾巴。小一点的长一对浅白的鱼翅,大一点的长两个浅红的鱼鳃。把它们放在手心,软软的,滑滑的,模样很乖巧。新米的鱼不大,拃把长,几十条才有一斤。虽然比不上鲤鱼、草鱼个头大,也没有白鳝、鲶鱼肥,但却养人。隔壁屋里新良嫂生崽才三个月就断奶了,嗷嗷待哺的崽饿得哇哇叫,半夜时节湾里人都听得到哭声。那时穷,买不起猪脚来煮黄豆,新良嫂的家娘就炖了一锅又白又稠的新米的鱼汤给媳妇催奶。新良嫂两大菜碗喝下去,干瘪的乳房立马开始发胀,把饿牢里放出来一般的崽呛得气都接不上。等崽吃饱了睡着了,把乳头从他的小嘴里扯出来时奶水竟然还高高地射出一尺多远。新米的鱼是接命的鱼,它帮助人们度过了饥荒,它哺育了江南两岸儿女。

  新米的鱼过着群居生活。它们总是挤在一堆,你推我搡。江南人用篮盘大斗垫大禾场坪大来形容鱼群数量的多少。它们不像别的鱼,隔不久要露出水面一次,换一口气,它们在深水潭中呈现给你的是黑乎乎流动的一团。它们更喜欢在浅滩上生活,江南人把这种现象称为冲滩。一条条鱼迎着急流奋勇向前,谁都不甘落后。这时新米的鱼就不是一个黑色的影子了,而是一场欢快而优美的舞蹈。湍急的资水不时把鱼群冲散,不一会鱼儿又聚集在一起,一开一合,一散一聚,如同舞台上不断变幻的队形!浅滩上有大量的岩虱婆,那是新米的鱼最爱呷的东西。岩虱婆长在岩缝中,新米的鱼会使劲摇摆着尾巴以保持自己相对静止,灵乏地扭动着身子把小巧的嘴巴伸进岩缝中搜寻可口的食物。它那温软的肚皮翩翩舞动,于是,清澈涟漪下白花花一片,在太阳底下闪着银光,演绎着鲜活的生命之舞,煞是好看!

  虽然上面禁止炸鱼,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饥饿会战胜人们对自然界的敬畏,总会有人弄二两炸药选水流稍缓的水面放它一炮。炮声一响,湾里就像吹响了集结号。人们顺着炮响的方向奔跑,有的边跑边扔掉脚上的拖鞋,有的边跑边脱衣衫,一切都为了轻装上阵节省时间,以赢得水中拼抢的胜利。一般来说,如果没有斗垫大的一场鱼,炸翻的鱼等到其他人赶到时会被放炮的人捡得所剩无几,但也很少有人打空转身。水性好的一个眯公杀下去,几分钟后从潭水中出来,两只手抓得满满的,口里还叼着好几条,就像资江的鸬鹚一样,骄傲而神气。反复确认水下真的冇得鱼了后,人们才开始散场。各自折下垂在水面的柳条,把原先放在河边草丛中的鱼从腮帮子下面一条条串起,边收拾先前一路跑一路丢在路上的鞋呀衣呀回家。最出味的还是太阳快要下山时放的炮。正在河滩里洗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在一堆,在浑浊的水里抢鱼。新米的鱼从水中翻上来,媳妇的手伸到了家爷裤裆里,男人的手摸到了别个堂客们的屁股上……河滩上哈哈喧天,几多闹热。

  有一次屋坎脚下炸翻了一场禾场坪大的新米的鱼。我们弟兄多,捡回来差不多半箩筐。母亲拣出几斤个头大些的,利索地剖出内脏,撒上一点盐,从屋后面砍来一朵芭蕉叶,把鱼小心包上,用棕树叶子扎紧。我心领神会,我又要给外公送鱼了。

  所有的外孙中外公特喜欢我,我也特喜欢外公。外公住在王家山,距麻溪口有七八里路远。送鱼要走资江边的羊肠小道,经花园塘过三枣树口上,再过思贤溪,还要翻过火焰山,烈日下常常热得我一身水流,但我乐此不疲。我总是一路不歇朝外公屋里小跑着去,生怕天太热了时间长了新米的鱼变了味不新鲜。每次走到快要到外公屋里的一个叫弄子口的地方时,总会有在附近地里做庄稼的人先扯开喉咙报了信:“献来伯伯,你外孙又把你送鱼来哒哩!”这时外公一定出来在禾场坪里满心欢喜满眼慈祥地接我了。外公仔细品尝新米的鱼的幸福场景至今仍深深留在我的脑海中,尽管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

    母亲心灵手巧。她把新米的鱼剖干净后放上盐,盛到洗碗盆里腌上一阵使鱼身紧扎;取出沥干水后,用筷子一条一条平摊在锅里,再往锅的四周放上一圈茶油,文火不急不慢把鱼煎得一面黄。不是麻溪口长大的女人或者不是嫁到麻溪口有一段时间的女人是煎不出又香又完整的新米的鱼的。她们心急,不是火大了把鱼烧焦了不好呷,就是锅还冒冷就去铲鱼把鱼搞得缺头少尾不好看。母亲把煎过的鱼齐齐整整铺到有稻草梗的竹筛里,然后把竹筛放在灶台上。灶堂里烧着撒了些米的锯木灰,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薰过的鱼再放到竹篱笆上晒一下太阳,鱼才会变成软干的。这样通过五六道工序做出来的新米的鱼又香又甜不软不硬,是一道美味,更是一件艺术品。

    父亲才五岁,祖母就去世了,是比他大十多岁的大姑姑带大的。父亲把大姑姑视为只冇怀胎十月的娘。后来大姑姑嫁到了城里,一直牵挂着父亲的成家立业。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常常寄来换季的衣衫、救命的粮票接济我们。这个恩是不能忘的。父亲会把母亲精心制作的新米的鱼用一个自制的小木箱装好,通过江南邮电所给大姑姑寄过去。前不久,我陪父母亲去新化看望久病不起的大姑姑,硬撑着上了桌的大姑姑还讲起了大姑公在世时用新米的鱼下酒的事,消瘦无彩的脸庞上满是幸福。新米的鱼传递着父母对长辈的孝心,也寄托着父母对长辈的思念与敬意。这种朴素无华的情感深深根植于我的心中,影响着我的人生。

    一年一度带给江南两岸人们欢乐与幸福的盛会,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消失了。马迹塘电站的修建阻断了来自洞庭湖的新米的鱼迴游的生态系统。

    现在时兴回归农耕生活,唐家观因为呷野生鱼在县城附近出了名。我曾经受邀去过几次,硬是呷不出当年新鲜辣椒煮新米的鱼连舌头都吞下去的痛快来。

一日看电视,巴西政府计划炸毁横在亚马逊河道上的所有电站。

    记忆中的新米的鱼应在某个地方快乐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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