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安化》2016年第3期总15期文字版3
作者:安化县政协办     发布时间:2016-12-29     信息来源: 县政协办     浏览数:

安化方言脉络初探

◎ 谢国芳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方言是地方文化的载体。安化话属于新湘语,是安化梅山文化的载体。

方言地图上的安化话

目前全国划分为七大方言区:北方方言区以及南方的吴语区、湘语区、闽语区、客语区、粤语区、赣语区。北方方言区里有两个官话区:西南官话区和江淮官话区。官话区在词汇上与北方话区别小,但读音区别明显。

湘语区分为老湘语和新湘语两个区。长沙、株洲、湘潭、益阳为新湘语区。安化位于资水中游,东与桃江、宁乡接壤,南与涟源、新化毗邻,西与溆浦、沅陵交界,北与常德、桃源相连。从方言角度讲,安化东靠益阳新湘语区,南面与老湘语区相邻,西、北与西南官话交界。安化三面被非新湘语区包围,互相交融、渗透,使得安化话虽然在整体上算新湘语,但其读音、词汇的状况更显复杂,甚至在其内部也存在互通难题。

要晓得安化话的形成,先得了解安化县的政治与人口历史。

秦统一天下前,安化之地属于“九州”之中的荆州,基本上属于无政府状态。公元前221年,秦并六国,分天下为三十六郡。益阳置县,安化之地属长沙郡益阳县。后来,益阳县属过长沙国、衡阳郡、潭州,而安化与益阳县的关系不变。

晚唐时,藩镇割据,梅山土著民起而攻州县,反统治。光启(885—888)年间,梅山“为蛮所据”,“不听朝命,不服州统、不为县辖,不与中国通”。当时的安化地域属于“梅山蛮地”,人也称为“梅山蛮”。唐末、五代至北宋中期又处于无政府状态。

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朝廷遣章惇开梅山,置安化、新化两县。安化县隶属荆湖南路潭州长沙郡。安化与益阳并列为县,不再隶属。

1949年6月28日,安化解放。8月,益阳专区成立,安化属益阳专(地)区。1994年3月,撤销益阳地区,建立地级益阳市,安化属益阳市至今。

梅山文化的形成与特征

上古时期,安化土地上生活的主要有三苗、瑶人、百越、虎方人、楚人、巴人和濮人。

清同治《安化县志》记载:“章子厚(章惇)开梅山,民皆逃奔宁邵等县。”“宁邵”指今新宁、绥宁、邵阳等地。我以为这场战乱的前、中、后民都有逃亡,否则不会用“皆”。于是,在北宋熙宁、元丰年间朝廷下诏“移江右之民,以实梅山,不分老少,不分宦民,不分贵富,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梅山客户》)。而明初的“江西填湖广”,安化一县也迁来了数十个姓。

《安化县志》称“新著籍者,强半江右人”,即通过长时间的移民后,超过半数人口来自江西。按入境时间分:建县前5姓(唐1 姓,五代4姓),宋代入境27姓,元代入境20姓,明代入境58姓,清代入境14姓。而唐至元入境的始迁祖,52姓中直接、间接由江西迁入的41姓,占了近80%。其中有19姓由泰和县迁来。

可以看出,安化入境移民潮,主要是两个:一是置县之初;二是“江西填湖广”时。

因为湖南人多是江西移民的后裔,研究湖南文化,先得了解江西文化,而研究安化的梅山文化,更具体点,就一定得了解江西吉安的“庐陵文化”。吉安古称庐陵,曾是江西的文化中心,历史上出过2936个进士,24个状元,作为古代州府,科举成绩排江西第一、全国第四,号称“文章节义之邦”。吉安出的顶尖人才有欧阳修、杨万里、文天祥、杨士奇、解缙等。其中《安化县志》里提到的泰和县,出过496名进士、1261名举人,其中有3名状元、4名榜眼、4名探花。须知,整个湖南,科举历史上只出过5个状元。

一查地图,吉安(尤其是泰和)与安化所处位置非常相似。只是赣江换成了资江。

据史料统计,自宋到清,安化通过科举考中进士14人,举人117人。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定影响的人物有:清代两江总督陶澍、云贵总督罗绕典、著名书法家黄自元。安化文化起步较晚,但后来的发展势头非常好。

对当前学术界讨论的安化开县以前的梅山文化,本人研究较少。但按我的理解,平时人们所言的梅山文化,是包含了居于梅山地区的江西移民后来上千年创造的文化的。这种文化与江西吉安的“庐陵文化”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具有移植性。它是在低物质环境下创造出来的高精神文化。这种文化最本质的特征是崇文尚儒,安化其余的优良品质都是由崇文尚儒延伸出来的,它与开县以前的猎俗文化、巫傩文化有较大的区别。

安化话与新湘语、益阳话的关系

益阳人所讲的新湘语就是明初的赣语。赣语的来源是两个:吴语西渐、北语南下。而不论吴语还是北方话,都共同指向洛阳话。

洛阳是东周、东汉、曹魏、西晋的首都,唐朝当过东都,是中原文化的中心,洛阳话也一直被当作“中原正音”。西晋末年(公元311年),发生“八王之乱”,北方的少数民族趁机南下,侵占都城洛阳,是谓“五胡乱华”。然后,司马睿在建康(今南京)重建晋室,为晋元帝,史称东晋。而西晋的王室贵族和富户、大户以及大批平民随之南迁,在长江中下游出现了很多侨乡。东晋最有名的“王谢”世族,就是这样南下的。晋朝人口的这次整体性(也称为板块式)迁徙,带来了强势的中原文化。刚烈骁悍的古吴越精神被儒化,上古吴语也蜕变成了中古吴语。东晋及宋齐梁陈五朝的官话虽名为“金陵雅言”,其实是洛阳话。

另一次大迁徙发生在北宋末年——靖康之乱(公元1127年)。宋王室成员全部被金掳去北方,北宋灭亡。宋高宗赵构定都临安(今杭州),重建宋室,是谓南宋。与此同时,大批中原贵族和平民追随宋室南来。北宋虽都开封,但官话是洛阳话。南宋虽都杭州,官话仍是洛阳话。

江西文化开发较早,在宋朝达到顶峰。两宋的117位宰相中,江西人占15位,仅次于河南(20)、浙江(19)。而河南和浙江是两宋的首都所在地。文学的“唐宋八大家”中,宋代6位里江西人占一半——欧阳修、王安石、曾巩。

益阳在明初接收移民是整体性的,江西移民的文化优势让他们的赣语覆盖了原有的方言。益阳话就是六百多年前的赣语,只因益阳长期处于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让方言完整保留至今了。

开梅山前的安化人讲的应是古楚语(在老湘语区多有保留),开梅之后属于长沙郡,与长沙语系的宁乡话交接,安化话趋近宁乡话。新中国以后,隶属益阳地区(益阳市),与益阳话交流更多,如今基本词汇与益阳相同,只保留了个别楚词、楚音。

这里有一个问题:益阳人讲现在的赣语之前讲的什么话呢?讲的就是宁乡话。那时长沙与洞庭湖之间都是讲这种楚语与长沙话杂交出来的话。只是在强势的赣语面前,这种方言一下退出益阳(含今桃江)、沅江,缩到了宁乡。

安化话“十里不同音”,一方面因为山区容易形成分隔的方言岛,另一方面受保留下来的楚语与渗透进来的西南官话的影响。

安化话往往以“咯些些兀些些,或若或若囝把戏”来形容。以“咯”“兀”表示普通话“这”“那”为益阳话特征词,“些”“或若”“囝”为古楚语遗存。其中的“或若”,与桃江的“冇间”,益阳的“现话(的)”同义。

这里有一个问题:益阳人讲现在的赣语之前讲的什么话呢?讲的就是宁乡话。那时长沙与洞庭湖之间都是讲这种楚语与长沙话杂交出来的话。只是在强势的赣语面前,他们一下退出益阳(含今桃江)、沅江,缩到了宁乡。

因此,可以说安化话中与益阳话不同的,极有可能是保留的楚语。如“咯些些兀些些,或若或若囡把戏”之类。

 

 

文学人生

◎ 蒋英姿

“文学这碗饭闻起来很香,真吃起来却很苦。文人要想活得从容,还是得适可而止,把有限的精力和智慧腾出一部分来,先把自己物质生活上的日子过滋润,然后,再把文学当成零食偶尔换一换口味,或当做看蓝月亮品红葡萄酒的佐食是为最好。”这是廖静仁先生给黄献忠的手札中的句子。但黄献忠却将“零食”当了“主粮”。

孤独少年,爱上用文字表达情感的方式

黄献忠出生于冷市镇东庄坪村,三岁时母亲病故,当木匠的父亲无暇照顾他,将他交给外婆带养。由于他外婆家是地主,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整个社会都在进行“三反五反、挖三黑线”运动,他外婆一家都在噤若寒蝉之中过日子,犹是陪 伴黄献忠童年的,除了恐惧,就是孤独。好在他外婆在劳作之余时常为他讲仙女下凡、狐狸精化人报恩等神话故事,那些故事让每一个昏暗的日子有了一丝丝亮色,也让黄献忠的感情变得细腻,联想变得丰富。凝视山间羊肠小道,他想起那是神话里的彩联玉带在飞舞;看到缠绵的云和雾萦绕山巅,他会生出离她久远的母亲怀抱他的幻境……内向、不善言辞的孩子,就凭着一颗敏锐的心感受着这个社会的人情冷暖,初试着人世間的世态炎凉,在自己稚嫩的心中思索:反刍,品咂着自己身边的人和事……

在大桥中学念书时,由语文老师谭文淼的帮助下,开始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他写的一则小故事在油印校刊《课外优秀作文选》上发表后,收获到了老师的赞扬和同学们的夸奖。这让黄献忠初尝到了文字带给自己的快乐。他发现文字能给性格内向、深沉,爱思考的自己一个展示才华的方式。从那时起,黄献忠开始痴迷文字,爱上文学,并开始朝着一定的目标与理想行动,努力与付出。

黄献忠第一个在公开刊物上发表的东西是一首写雾境的小诗,由当时文化馆的黄浩开老师推荐发表在双月刊《散文诗》上。那时黄献忠刚初中毕业,个子还没长高,在秋末某一天父亲安排他大清早去山上摘玉米,爬到山顶看到满山的晨雾在自己站的山头、山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盘旋、飘逸,而他当时正挑着两个箩筐,脑海里马上出现了前两天晚上看的电影《牛郎织女》中牛郎挑着两个孩子追织女到天庭的场景,于是,“挑着两个箩筐如同牛郎追织女,放入生活现实眼前的世界在晃荡”的诗句诞生了。编辑老师说:这一细节描写真实,自有特色,同时又富有文学艺术感染力。

这一首小诗让黄献忠收获了人生的第一笔九毛钱的稿费,极大地激发了他创作热情。他对发生在自己身边那些不起眼的细微小事物、熟悉的人、人与事物、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事物的关系等更是细至入微地思索,领悟到了什么之后,又在文字的组合、排列、雕琢注入了许多的时间精力与心血。他对文学创作有那种挚爱无悔的执着。慢慢地,诗歌、散文、微型小说、文学故事、文学评论等作品在全国各级文学期刊、报刊以及大小网站发表,有的被反复转载。

打工岁月,文学是苦中作乐的精神粮食

高考落榜没有摧毁黄献忠对文学的满怀豪情。挑着简单的行李回到老家东庄坪时,他的内心就有了一个不变的意念,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在自己的爱好——文字组合、文学创作之中做出些实实在在的成绩,不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什么家什么者等有响亮名头头衔的人,但一定要出一些看得见、摸得着、能让社会与有着共同爱好与理想的人信服的成果!白天,他要么扛着锄头,挑着箢箕在田间地头挖土、播种、培苗,要么背着刀斧翻山越岭,去砍柴或修剪树木;夜晚在暗弱的白炽灯下看书写作,边写边激励自己:众多在文艺界作出巨大成就的大作家有许多不也是从农村里走出去的么?当时年轻锐气,又有所谓远大理想的他,便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躬耕于东庄坪的”诸葛亮”,抑或是陶潜、阮籍,嵇康、袁枚……

三年时间过去,黄献忠耕种的庄稼已经收获三轮,而他在文学方面的收获却只是看完了一百多本书,写完了十多个笔记本几大叠草稿纸。这时他老父亲发话了:你今年都二十一了,你爷爷是一担谷子下泥就剩我一根秧,我也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你得赶紧结婚生娃,为咱黄木匠家传宗接代才是正理。

浪漫的爱情故事、幸福的婚姻生活一直是黄献忠作品里的主旋律。被父亲催婚,满脑子文学梦的黄献忠也深深地觉得找一个心仪的女子朝夕相伴,既能有幸福美满的婚姻家庭与完美的人生,更能激发创作灵感。于是也就接受了父亲的提议,加入了南下打工大潮,为挣钱、建房、娶媳妇而努力。

黄献忠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码头搞搬运。扛着两百斤货物在十多米长的简易钢架跳板上摇摇晃晃走下爬上,晚上双手疼得连筷子都拿不了。但看在一个月一千多元工资的份上,黄献忠咬牙坚持了下来。

文学的确是黄献忠苦中作乐,且认为是不可或缺的精神粮食。再累他也坚持睡前要看几页书,写几段文字。他真的害怕过重的生活负荷会把他身上的文学细胞压榨干了。在做码头搬运工的日子里随便得到一本什么杂志,他都如获至宝,要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使自己的阅读爱好与文字语言得到一点醒悟与滋养,有一天午休发现工地旁边有一个废旧纸品收购站,他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经常光顾那里,帮老板装车、上货,老板就允许他到自己的废纸堆里挑旧书。在海南岛打工两年,黄献忠最大的收获是搬回了许多许多的旧书,如《文学概论》、《高等学院文科教材》、《写作学》、《小说创作入门》、《二心集》等一大批自以为很有价值的书。

离开船码头后,黄献忠本来拥有过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一家化工公司的锅炉水分析化验员。当时正是农村劳动力大量外涌的时候,一个岗位竞争者达三百多人。黄献忠凭着一张高中文凭和笔试第一的成绩被录用。工作还算清闲,工资也相当不错。底薪加上各种补贴、奖金,每月能拿到两千二三百元。黄献忠很满意这份工作,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期盼能长久地做下去。但两年后,他失去了这份工作。那是因为他太纠结于一个文学常识:在一次公司开中层领导例会上,经理在发言中说《浪淘沙》词是毛主席写的,黄献忠则坚持解释说“浪淘沙”只是个词牌名,只要知道平仄与用韵作词的格式等规律规则,谁都可以写《浪淘沙》。结果是,黄献忠在次日就被做报告的经理清退了。

黄献忠离开公司的时候,同事都为他惋惜,说你为了一个词牌名跟经理争什么,别说他讲浪淘沙只能是毛主席的,就算他说只能是他李经理的你认了又怎么样啊,非要跟他争个是非曲直,把好好的工作都争丢了,不是自讨苦吃吗?

黄献忠也很留恋那份工作,但他更是固执到无法容忍他人对文学的亵渎与轻慢。一切回到起点,黄献忠又成了搬运工。

坎坷情路,将伤痛熬成忧伤的诗

在不经意的某一天爱情敲响了他的生活之门。两个原本相隔千里的陌生男女在异乡的土地上相遇、相知、相恋,再辛苦的工作便也感觉不到苦了。因为爱,羞涩的黄献忠也慢慢地学会了与自己心爱的女孩子交往,约她一起看电影泡吧,蹦迪,相约一起去看彩虹。一起分享城市的夜空,一起阅读家乡的信息,一起为一颗流星的出现而欢欣鼓舞,一起为歉收的稻田而黯然神伤,一起憧憬美好的未来,一起接受生活的考验。但这段感情女孩因受骗被人带走只维持了一年便早早夭折了。他从海口找到广州,又在半个月内靠爬车与乞讨找遍广东省的六县一市,但终究没有改变分手的结局。这段旧事成为黄献忠心底的软肋,这样的情感生活经历,的确一下子就激发了黄献忠的写作欲望,残酷的思索之后,他用沉稳醮合着灵感创作出了近百首爱情诗,结集为《红叶传情》,一则为奠祭初恋,一则为抚平自己心灵所经受的痛和创伤。

1992年,他结婚了。是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平平淡淡,但踏实安稳。发表在《湖南作家》(季刊改月刊)创刊号上的短诗《致你》就是那段婚姻生活的写照。黄献忠每次上山砍柴、挖土、收割劳作到很晚了都还没回来,妻子便站在家门前的田埂上,一次次瞭望他,那份岁月静好的幸福感,自然而然地流到笔端、纸上,读来让人心生感动。

1993年,女儿出生了。两人卿卿我我的世界被打破,现实生活变得一地鸡毛,黄献忠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迷恋他的文学。每天收工回来便趴到桌前拿个笔胡写乱画,农闲时也是拖个像砖头一样的长篇小说,看得昏天黑地,很少帮老婆做家务,也很少帮忙带女儿。老婆开始数落他的不是。黄献忠不和她争吵打斗,他把婚姻生活中的鸡飞狗跳写进小说,从文学创作中寻找一席喘息的空间。夫妻之间矛盾出现,若不想办法解决只是一味逃避,裂痕便会越来越大。老婆回娘家了,岳母娘三天两天上门给黄献忠上课:你又不是个在校读书的学生,又不要考大学,你写的那些又当不得衣穿饭吃,换不来柴米油盐,不将精力、心思花在种田作土种庄稼上,尽搞些没有用的。有点空也只看小说,杂志,耍书子,家里煮饭捞吃不问,扫把倒地都不扶,这种大男子主义就是在旧社会也没有人容得……亲友们也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夫妻俩就是合伙讨吃,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应互帮互助,菜好替饭半,夫好替妻半……黄献忠何尝不想过要好好过日子,但在一次又一次面对妻子立下远离文学的誓言,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拿起笔拿起书忘记了那些誓言,妻子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

你就守着你的文学过日子吧!这是妻子临走时说的话。

抱着不满三岁嗷嗷待哺的女儿,黄献忠再一次流下了眼泪。为妻子,为女儿,也为自己那艰辛而不灭的文学梦。

四面楚歌,衣带渐宽终不悔

1998年,黄献忠结束打工生涯回到家中,在亲戚接济与朋友的帮助下经营起了一家小店,几次辗转搬迁,生意慢慢稳定,也足够养家糊口。

但黄献忠还需要供养他的文学。黄献忠用于参加文学笔会、听取文学讲座、参与文学采风、买书买资料、邮寄信件,每年至少在1万元以上。而收入呢?从他发表第一首诗得到的九毛钱稿费算起,到当枪手为人家写过几篇通讯报道,散文得到过若干次1500元的“天价”笔润之外,长长30年对外投稿的稿费总共还不到一年的开支。他参与编辑《太阳文艺》,为赞助经费四处奔波,凭的是一腔对文学的热情和热爱,凭的是对家乡宣传的一份责任感,几乎零报酬甚至倒贴路费和餐宿费。在坚守自己的文学梦供养自己热爱的文学时,还要努力挣钱来养家糊口。多次面临着生存问题和文学追求的选择,令他左右为难。

2013年5月,毛泽东文学院内刊《文学风》编辑部主任陈天成打电话给他,《乔厂长上任记》的作者蒋子龙先生将于23号来毛泽东文学院作文学讲座,他可以为他争取到一个名额。黄献忠欣喜不已。可摆在眼前最现实的问题是怎么去?安化到长沙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文学讲座是上午十点开讲,最早的班车到长沙西站,是十一点多的样子,从西站到毛泽东文学院还要花时间,照这样子等他赶到毛院蒋子龙的讲座也就讲完了……幸好后来想办法联系到当时桃江县文联副主席张器之,张器之要黄献忠早上八点之前赶到桃江搭他的车同去。那个讲座让黄献忠着实开阔了视野,大长了见识,受益匪浅!可是他从安化跑到长沙听讲座,吃饭住宿开销两百多元,他的店子要关两天门,又要损失百把块钱。女儿在长沙读书每个月1500元生活费,店子还有七七八八的开支,200多元的额外开支便只能从牙缝里省出来了。黄献忠为此一个月没吃肉,炒菜的油也减半,整个人瘦得变成了根“豆荚子”,真正“为伊消得人憔悴”。尽管一个讲座要影响他数月的生活,但下一次听到哪儿有名作家的讲座,他照样又去了。“衣带渐宽终不悔”。除了听讲座开阔自己的视野,黄献忠也很有幸的,有机会得到过一些文学艺术界的大家指导与点拨,如著名作家廖静仁、叶梦,当红著名诗人雪马、《今日女报》编辑杜介眉等等众多名家,他们有的为他修改过,点评过作品,有的为他即将出版的书写序;在2000—2001年还协助由廖静仁主编的《湖南作家》杂志作组稿与发行等工作,实实在在地历练了一番……

黄献忠的父亲对儿子中了魔似的迷文学大为恼火,他联系了一家废品收购店的老板,一定要把黄献忠放在家里的满满一柜子书当废纸卖掉,在羊角塘开店的黄献忠闻讯当即打车回家,将一柜子书拖到了自己的店子里。

黄献忠女儿并没有在言语上反对过他搞文学。但她用行动告诉他:她不爱文学。她拒绝接受父亲文学方面的影响;上大学选择的是医药专业,毕业后在广州市脑科医院上班……

同行文学痴情儿,我当然也深刻地体会到生存与追求双重折磨。我曾在7年前第一次与黄献忠相识时就动过劝他以生活为重的念想:文学少年行事鲁莽人们可以因他年少无知可原谅,文学中年还把文学看得高于一切,人们便觉得有些不正常了,注定面临他的只能四面楚歌。但有过几次交往之后,就为自己当初的想法感到汗颜了。他对文学的那份忠贞不渝,那份虔诚热烈,眼中流露出来的那份纯真、坚定,让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那对生活、对人生的从容不迫,令我由衷地生出钦佩。

黄献忠仍然深情地眷念着他的文学。他说,文学的收获并不全体现在经济收入上,所产生的正能量是不可缺失的心灵慰籍与支撑,坚信自己能从困境中走出来。

有梦想的人,是幸福的;有梦想的人生,是圆满的!每一个成功者的背后,都有一段长久孤独而沉默奋斗的时光。他们所接受的赞美背后,是一个人捱过无人理解的受嘲讽日子。我想,熬过这段艰辛的岁月,黄献忠的创作会迎来一个生机勃发的春天。

 

诗 是 温 润 语 言 的 演 变 (外三章)

◎ 黄献忠

十七年的美丽

永远只能属于你

因为你否定

使我心中滋生无限诗意

我的诗句像断链的珍珠

虽然残缺不齐

但每一颗珠子,都是你

温润语言的演变

然,那只能固锁心中

 

今日的偶遇

使我那无法停止的思绪

就像五月间的梅雨

五月的梅雨虽把小镇

下得满街泥泞

但思绪在我心中

却洗出了一片

有着炫目朝霞的明丽

 

在十七年后的同一个日子

我将献给你的

三百首诗

写在那云淡风轻的天空

让飞鸟衔读

资水吟唱

清风传情

远方的你啊

你听到了吗

 

你骗谁啊,你

因为是真正爱过你

我之所以绝不会忘记

然而,

我的肩头还有其他的责任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

把人生之路走下去吧

还得一边走一边说

这天气真好,风又轻柔

累了也就靠在斜阳里

屋后的那个小山坡上

疲倦地微笑着说

人生极其平凡

也没有什么波折,和忧伤

 

假如就算在某个

人生的十字路口

不期偶遇

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你和我

也只能轻轻挥手作别

可是你别在我身后

突然大声说一句

你骗谁啊,你!

那么

我就会轰地一声倒下

再也爬不起来

那是因为

因为我真的爱过你呀

 

今夜梦里的你

现在

我还能忆起你

你十七年前的青春容颜

一袭纯白连衣裙

正如你的名字

永远彰显着高洁

前日你告诉我

我们只是认识

那就是我的爱

没有使你得到感觉

十七年后我不该告诉你

我是那么地爱着你

使你的心难以平静

相思……相守……相别

最终

你在我企盼的目光中

从未再现

然而

无论时间怎么流逝

你给我的爱与承诺

永远是我心中一片晴朗的天

尤是,在今夜

在今夜的梦里

你却如

你却如十七年前

一样的高洁

一样的美丽

思念在我心中

化作一片晶莹

没有人对爱与被爱

提出质疑

流逝十七年的岁月

能证明一切

假如你没有来小镇

告诉我

那么你我都只是单恋

于是

我将你一生的希望

楔入我生命的流程

我深深地感觉到那是我终生

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因此

日子过得琐碎

生活平淡无奇

似乎爱情已经褪色

誓言也成为了不起眼的风景

……

你为什么要对自己狠呢?

你对自己狠

使我心中不得安宁

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吧

就算爱情不能成为千古绝唱

你留给我的思念

在我心中化作一片晶莹

 

安 化 九 记

◎ 甘正气

 

安化行

安化是湖南中部的一个小城,像其他带“化”字的地方如遵化、德化、怀化一样,并不以历史悠久著称,也不像安源、安阳、安庆那样有名,虽然它的身影在毛泽东同志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出现过三次。

但,安化还是值得一去,最好在春天。

从长沙出发,经益阳,越桃江,过敷溪,就进入了安化地界。路在长满毛竹茶树的山间穿行,一不留神,一片宽阔的河面不知何时已经奔涌到眼前,安化近了。

这是资江,冲过雪峰山的重重阻隔浩荡而来,挟着一路汇河纳溪的勇猛劲气滔滔而至,江往东行,人向西走,愈加觉得急湍,仿佛天地都被资江冲撞得更加开阔了。长天无云,江水如碧,有轻鸥低飞,岸边木槿生香,粉蕊争发,见蝴蝶戏舞,让人忍不住贪恋不走,极目远眺。

对面江边有一石塔,标志着陶澍故园所在。陶澍是左宗棠的亲家、胡林翼的岳父,曾任两江总督,他的私邸和陵墓都在资江边。但要过去,要靠轮渡。这段没有桥,正好尝尝坐船的滋味。走下渡口,抬头望,江岸高山巍然耸峙,有逼人之态,资江却不以为意,翻着白浪打着漩涡悠然远走,似乎特意为了让你看清它的底色,放慢了步子。或许只是因为渡口总选在水流不急之处吧。

江右的路更窄,山显出森严壁立的模样,前方有吊脚木楼依山水之势而建,唐家观古街到了。青瓦邃户,青石小道,小姑娘坐在门槛上不紧不慢地剥着笋子。资江不像沱江那样涓浅,能够涉水而过,这里还没有什么游人,没有凤凰城的热闹。再往西走,就到了安化县城。

这条到安化的路,人称“百里画廊”。可我觉得,从娄底市新化县的大熊山由南往北经江南镇到安化县城,沿途美景更有风味。

只见山高林密,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钻出,树枝从山上垂下,驱车疾行有穿林打叶之声,好像在通过一条用树枝编织的隧道。路边即是峡谷,清泉流于石上,时宽时狭,时浅时深,时而淙淙流淌,时而汩汩倾泻,随山势纡回曲折,与公路迤逦伴行,和花草互相映照,变幻碧绿、宝蓝、青灰、鹅黄的颜色,掬水细瞧,又澄明无垢,当地人会告诉你这是麻溪与思贤溪,还可看到同名“思贤”的风雨桥。这里让人想起贵州的小七孔景区。

这边上就是“万里茶道”的起点,几百年以前安化的茶叶就是从这里通过马帮、驿铺运往莫斯科。现在经过那里,在蛙声犬吠之中,好像还可以隐约听见骏马嘶鸣,马铃叮当。

 

南金乡

听说南金乡后,就非常想去。

因为它大有来头。

《诗经》里就有“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璐南金。”

《晋书》中也多次出现“南金”,如“陆士光贞正清贵,金玉其质;甘季思忠款尽诚,胆干殊快;殷庆元质略有明规,文武可施用……凡此诸人,皆南金也。”“薛兼,丹阳人也,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

“南金”给我的印象不是贵重之物,就是优秀人才,南金乡也应是钟灵毓秀之地,岂有不去之理?

其实,南金乡离益阳市安化县城只有50公里,但坐车最快得90分钟,只因比衡山还高的湘中第一峰九龙池就在南金乡境内,山高路陡,据说有518道弯要拐,开车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还要一路鸣喇叭。如果你恰好从南金带了一块豆腐,回到县城很可能就变成豆腐渣了。只有到南金,才知道周立波《山乡巨变》里的“山乡”是什么样子。

林密山深,泉壑纵横,路边溪水像一群放学回家归心似箭的孩童,飞跑而下欢快喧腾,奇石怪岩散踞水中,仿佛不仅要与之角抵较量,还要逆流而上,溅出点点汗星,吐出朵朵白沫,冲出片片水帘,发出轰轰吼声。高处不时可见小瀑布,宛如白蛇倒挂,界破青山。杜甫诗云:“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走在去南金乡的路上,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形,只不过可贪看的是无处不在的美景。

这里还保留着赶集的习惯。路上有人骑着毛驴,驮着山货,慢悠悠朝集市而去。还有人提着一篮蛋,碰到城里模样的人就问:“要土鸡蛋不?”——这里紧邻娄底市,人们说话带着浓厚的娄底腔。有时会遇到山羊当道,它们安然地兜来兜去,有点嫌弃地斜乜着我们这些闯入者,似乎我们打扰了它们的闲庭信步。

由于有故事解闷,路上也颇不寂寞。传说吴三桂反清在衡州称帝,兵败后就隐居在南金乡,就像他那位并没有战死九宫山而是藏身夹山寺的老对头李自成一样,悠游岁月,潇散以终。当地的将军村、将军桥、将军亭、将军岩、卸甲冲也好像在印证着这个传说。马放南山坡,收兵铸金人,倒也与“南金”暗合。

听当地人说,这里原有一座南岳庙,庙前有名叫“金鸡坑”的峡谷,各取一字得名“南金”。现在,庙已经找不到了。但见厚朴、杜仲、桔梗、尾参遍布山野,灵芝、枞菌、杨梅、柑橘间生其中,青鲩、黄鳝、胖头鱼、翘嘴鲌在深涧往来游弋。这里药材与木材皆多,水果和水产俱美。

山茶山笋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或许,“南金”就是资江以南的黄金宝地之意。

 

烟溪红

1938年秋,湖南省安化县西南部,雪峰山的腹地,陆陆续续来了大队大队外地口音的士兵,他们不练射击,也不拼刺刀,而是建房子、挖山洞,组装着一台台当地人叫不出名字的机器。

指挥他们的是一位快50岁的军官。他个子不高,额头宽阔,双眉上挑,目光灼灼,一身戎装,神态深沉,可是并无杀伐之气,而有儒雅之风,看得出是多年的脑力劳动使然。

此地是他派下属勘察后选定的,以前只见过照片和地图。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实地查看了。

 

这里临近资江,四周青山连绵耸峙,恰成盆地,一道碧涧像护城河一样擦着盆地的外沿流过,还有一条小溪哗哗作响地横穿盆底,冲刷着乱石层叠的浅滩,滩边有潭,山中多杉,岩上飘烟,他暗自颔首,觉得这真是建造兵工厂的好地方。

有水就能生活,杉树是做檩子椽子柱子的好材料,水气氤氲成烟,为工厂蒙上了面纱,山中的溶洞则是天然的车间和防空洞。他老家衡山,留学日本九年,负笈美国两载,山川之美见得不少,日寇相继占领徐州、开封,节节进逼,他更无心赏景,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名叫“烟溪”的小地方,望着山腰的木屋,还是不禁想起吴均的几句诗来:“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晚上,蚊子密得随手一抓就是一把,多得发出像蜜蜂一样的嗡嗡声,半夜尚有雄蝉凄厉地尖叫,让人睡不着觉,他少时随父亲读《晋书·祖逖传》的情景倏地跳入脑海:“祖逖中夜闻鸡鸣,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庭中。”他霍然而起,点燃火把,开始研究特殊金属材料的锻冶问题。

他就是时任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第十一兵工厂厂长、哈佛大学冶金学博士李待琛中将。

在他的领导下,这家从河南巩县迁来的兵工厂很快就复工了,一捆捆枪支、一匣匣子弹、一箱箱手雷开始从这里源源不断运往抗日前线。

不久,日寇的侦察机开始觇伺这里,随后轰炸机多次来袭,轮番投掷炸弹,一时间山乡火光煜煜,岩土纷飞,血流成河,兵工厂职工和村民累计死伤数百人,烟溪变为了红色的血溪。

兵工厂在这里坚持生产三年多,后分批迁往辰溪和重庆。

几十年后,工厂已是藤蔓盘结,溪畔正自青菰飘摇,我踏上这块曾被鲜血浸润的土地,寻找当年死难者的墓地。一位乡亲手拿镰刀做向导,在山间披荆斩棘,枯黄的松针掉落了一身,遇见溪水挡路,就搬几块大砾石丢到中间,像练梅花桩一样用脚一点轻巧越过,或许那时军人也是这样进来的吧。当地干部说,他们想把这片地保护起来,建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默默点头,耳边响起林肯在葛底斯堡说过的话:“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是非常恰当的。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这块土地我们不能够奉献,不能够圣化,不能够神化。那些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勇士们,已经把这块土地圣化了,这远不是我们微薄的力量所能增减的。”

现在,这个名为烟溪的小镇生产的红茶已享誉全国,我看到路边“中国红茶名镇”的宣传语,略觉空泛,琢磨良久,想出十个字:“抗战风烟地,绝美红茶溪。”

 

茶马道

在安化县的大山深处,有一条小路,人称“茶马古道”。

这条路虽然远不如古罗马的阿比安大道历史悠久,但在近千年前,却已是这里的茶叶外运的主道。

这条路穿过丛莽巉岩,穿过麻溪资江,穿过漆面斑驳的风雨桥,出湖南,到洛阳,经长安,越西域,最终到达莫斯科。安化境内多山,这里的山径用当地人的话说:“还没有狗舌头宽”,又多河流,土产外运不仅要人挑肩扛,要借助舟楫之便,更多的时候,要用马驮。

由于路途遥远,为了防止茶叶变质,也便于运输,这里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制茶工艺,简单来说就是先杀青揉捻,再渥堆烘干,最终制出的茶叫黑茶。有些还要压紧压实,用箬叶、棕片、篾条层层紧裹,形成的茶柱像迫击炮的炮弹,最大的重达几百斤,号称“万两茶”。

40多年前这座山城有了火车,高速公路也马上就要通了,运茶再也用不着马,这条路已经是4A级景点。山边水边,长亭短亭,工作人员穿着像清代兵勇一样的对襟褐衫牵马慢行,还有人在竹筏上撑着杉篙纵声高歌。每到节假日,游人纷至沓来,都想骑骑马走走这条古道。

 

听着马蹄在磴道上发出的哒哒声,我仿佛看到千年前,这里的山民在崎岖的山道上拽马攀爬,荆棘咬着他的裤腿,垂叶扫过他的黑脸,蚊虫叮上他的脖颈,他抹一把汗,仰头望,山顶还在远处。他风餐露宿,枕石漱流,日夜兼程,还要小心剪径的贼人与凶猛的野兽。而走出安化,才走出“万里茶道”的起点。

这又让我想起敦煌,丝绸之路上的大漠绿洲,现在那里也是游人熙攘,人们坐飞机来这里欣赏鸣沙山、月牙泉的美景,去玉门关凭栏怀古,到戈壁滩上感受江山有待、天地无穷。

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一百多年前,东部的人们认定到西部开疆拓土是美利坚人的“天定命运”,他们为了自由,为了淘金寻宝,为了更多的土地和更多的机会,开始了西进运动,也走出了几条有名的小道,如摩门小道、俄勒冈小道、加利福尼亚小道等等。这些小道是牛仔的皮靴踩出来的,是无数羊蹄马掌踏出来的,也是装着全部家当的大篷车吱吱呀呀的木轮碾出来的。现在,这些小道边也散布着不少露营地,很多美国人开着房车来这里游览,寻根问祖,探宗追远,领略荒原上的沙如雪,月似钩。

茶马古道、丝绸之路和俄勒冈小道上,已经罕有载渴载饥的贩子,蓬头垢面的商人,满目都是衣着光鲜的游客。他们兴高采烈,眉开眼笑,没有奔波之苦和冻馁之虞。现在,到处都有了旅馆、自来水和WIFI。

有人说,工业的发达就是让奢侈品变成必需品,也有哲人说,社会的进步是从身份到契约。或许,我也可以说,人类的发展,就是一个将以前的商业要道、血泪之路变成今天的休闲走廊、观光线路的过程。

 

云台山

湖南云台山,和五台山、天台山差不多,其实都是“平顶山”,山顶虽谈不上平滑如砥,但可以说像是君子的胸襟,坦坦荡荡,没有峰若剑戟、刺破青天的气象,这就是“台”的要义。不过,这不影响云台山的神韵。

云台山离安化县城不远,交通方便,这也容易让人小瞧。名山一般都像遗世独立的高僧圣人,一定要让人长途跋涉,匍匐朝拜。太容易得到的,会是好的吗?

我曾用了一天时间去看它,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只是以管窥豹。

云台山山脚有溪,山腰有园,山腹有洞,山头有祠。从山巅的真武祠往下眺望,只见墨绿色的小溪两岸大屋小楼密密麻麻。溪也名副其实,叫“潺溪”,那块聚人而居的平地是“潺溪坪”,坪上的居民多以种茶为生,山腰的茶园就是他们的产业。

茶园散布在半山,在一块块花白的石灰岩中开垦出来。只见一人多高的石灰岩耸立在一垄垄茶树周围,仿佛有人特意搬来为茶树遮风避雨的。这里海拔千米,天气寒冷,时至五月仍有人烤着炭火取暖,麻杆粗细的竹子像蒺藜一样倒伏在地上,似乎怕冷蜷缩着,丝毫没有井冈翠竹的挺拔劲直。但茶叶却长得好,宽大厚实,阔如手掌,这就是闻名全国的“大叶茶”。也许,从石灰岩的缝隙中长出的茶树本就生性刚强吧,它把乱石当成画屏,把山峰当成玉栏,把凛冽寒风当成和煦春风,与淙淙清泉为伴,跟满天星斗同眠,远离山下的市井喧嚣与山顶的香火缭绕,对气温、地势和季节都鄙夷不理,甚至还要用浓雾来遮挡窥探的目光,不求闻达,不慕荣宠,自顾自地努力生长。不少茶树上蛛网纵横,白色的蛛丝上麇集着透亮的露珠,如果茶树有灵,它可能连蛛丝都不会拂去。

山腰还有烈士陵园,一座高大的安化烈士纪念碑矗立其间,直指苍穹,告诉人们这还是一座有着传奇的小山。1935年,贺龙、任弼时、萧克、王震率领的长征红军曾在附近激战。现在,硝烟散去,恩仇俱泯,烈士之英赏茶云海,千秋功业任人评说。

山腹有名曰“龙泉”的溶洞,洞中有河,长达数里,深有几米,能行小船。还有十几个深不可测的天坑,我没有系绳直下去探险,只在坑口凝神谛听,在草叶荆棘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绿幕下,有哗哗水声。或许,云台山的云就是从这里蒸腾而上,朝云暮雨,蔚为大观。

 

资江河

我生在澧水边,留下的深刻记忆是在河滩上砍芦苇、挖螃蟹,大人守堤时去送饭,听说可能要溃垸了,抱着电视机踩着泥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堤上走。

后来在湘江畔求学、工作。湘江在沿岸高楼的注视下,显得温顺、平静,它流经衡阳、株洲、湘潭、长沙,仿佛到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人一样变得文明了。

现在又住到了资江之湄。

资江是难于驯服的。两岸青山挟持着它,但它还是胆敢旁逸斜出、左冲右突,它像精力旺盛的鸡公,给河岸这里啄掉一大块,那里凿破一小角,向湾头和豁口拓展它的领地,所以这里的桥不仅有横跨资江干流的,也有不少与主流平行的。

它不服管束,给它五花大绑,还是桀傲不恭。在益阳市安化县这一段,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连修柘溪、东坪、株溪口三座水电站,才勉强制住它。在资江边,常常可以看到上书“禁区”二字的警示牌,有时还可以听到高音喇叭在预警:“电站即将开闸放水,上下游船只和人员请立刻离开!”

被分而治之的资江刚从几条泄洪道跑出,就立马汇成一片,似乎痛感水坝耽搁了它的黄金时光,着意加快速度飞快向洞庭湖奔去,白浪越过青波,后浪盖过前浪,激水超过缓流,暗潮涌出江面,江面被高高拱起——像成精的草鱼挺起背鳍在水下游又像有巨鲸作势浮出——迅疾又被向前重重掷下,它恨不得跳着前行。资江像韩信忍受少年的挑衅一样接受水坝暂时的拦截,只为奔涌出更加壮丽的行程。

资江中的鲢鱼洲也狭小局促,上面的树木都纤细稀疏,一副向资江俯首称臣的可怜样,似乎资江格外开恩才让它在江面露出头来吹吹风,不像湘江上的橘子洲扬眉吐气。资江对苲草、水藻倒还通融,在河床宽阔处,它们柔媚无骨,随波飘荡。

屈原有“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的名句和《湘君》《湘夫人》的名篇,湖南“四水”他好像独独漏掉了资江,这或许不算资江的不幸,而是屈原的遗憾。

卢比孔河见证了恺撒命运的转折,俄亥俄河映照过亚伯拉罕·林肯摆渡的身影,密西西比河陪伴着马克·吐温的领航岁月,资江也会有它的骄傲。

 

梅城镇

“梅城”只是湖南中部的一个小镇,可这样有气势的名字,不禁让我想起蓉城、桐城、洛城与费城,格非先生在他那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山河入梦》里则虚构了一个“梅城县”。

梅城镇原是化外之民聚族而居的地方,这是见诸正史的,《宋史·卷四百九十四·列传第二百五十三》记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澧,而梅山居其中。”其实,镇中名胜古迹非常多,没有半点蛮夷之地的样子,只需看看一阁、一庙、双塔,就可见当地的崇文之风。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梅城就是这样的。

 

小镇东边现有两层粉白的魁阁,祈文运;镇西尚存黄瓦红墙的文庙,祭孔孟,大殿、厢房、泮池俱在,还收藏了古籍善本八千余卷;联元塔位于镇南青葱的笔架山上,屡经雷劈犹自屹立,三元塔遭逢浩劫毁而复建,在镇北隔着盈盈洢水与联元塔遥遥相望。《说文解字》释“联”字:“连也”,这两座塔应该是为祷求本镇学子金榜题名、连中三元特意修筑的,俗称“南宝塔”、“北宝塔”,文化意蕴失色不少。

1917年的夏天,不满24周岁的“穷游族”毛泽东同志进行了一次“斯巴达式之旅”,全程徒步不带分文,靠写对联换取食宿,用一个月,行九百里,游五座城,就到过这里。兴许是意犹未尽,时隔八年,他再次来到梅城调查研究。传说他题写了十六个字描绘梅城风物,从文采看,似乎不像出自这位熟读《韩昌黎集》的文章高手笔下。

现在,他造访过的阁、庙、塔早已不是昔日模样,老县衙、永兴庵也如太阳下的冰山烟消云散,行政区划更是大有变动,这个曾是800年安化县治(从宋代到1951年)的小镇从政治和地理上都不再是该县的中心,它会不会有几许落寞?我想起宾夕法尼亚的费城,它是《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诞生地,也做过美利坚的首都,它是否会因华盛顿特区成为新都而花径不扫、朱门不开?应该都不会。河东河西,沧海桑田,这是自然的法则;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万物都焕发出各自独特的光彩,这才是世界的常态。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在这个古镇,我缓缓行,静静听,倾听历史的足音。

 

水电站

一到益阳,我就听说了柘溪水电站。当地人开玩笑说安化县的妹子爱嫁电站的汉子,那里发电多,效益好。

我浮想联翩起来:柘溪水电站应该是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那里大树千尺,断崖万丈,中夹洪流,碧涛翻涌,直攻水坝而去,至少得有怒江的气势;电站职工则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穿着草绿色的制服,端着搪瓷碗吃饭,领了工资也没地方花——发电多,肯定水量足、落差大,总归要水急山高,城镇是不会建到那里的,这是我的推理。我还计划专门去踏访——那么远,得要一天。

一次途经柘溪镇,我不经意往车窗外往去,目光越过路边的屋脊,只见一道灰黑的大坝劈水而起冲天而立,坝梁上巨大的白色标语“毛泽东思想万岁!”震人心魄。我断定这就是柘溪水电站无疑了。一打听,果然。

回忆起来,我已是第三次经过柘溪镇了。柘溪大坝高逾百米,上齐浮云,衬得山峦低眉、资江驯顺,并且就在大道边,有很长一段路可以直视电站无碍,但我两次与之失之交臂。

我是低头玩手机去了?还是在车上睡过去了?可能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水电站不会建在城镇,于是经过镇上时没有留心吧。事实恰恰是电站在深山里建好后,周边人口往职工生活区聚集,慢慢形成了今天充满生机的小镇。我的逻辑是对的,错的是忘记了时间。柘溪水电站已经建成50多年了。

尤利乌斯·凯撒说过:“没有人愿意看到事实的全部,人们往往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的现实。”更有甚者,对不合预期的事物,还能过而不见。自诩睿智的我也有糊涂的时候。一心想去看远方的电站,却两次与它擦肩而过。

王安石诗曰:“远求而近遗,如目不见睫。”就是说我。只不过,命运一般不给人三次机会。

 

地名谈

到安化县一段时间了,感觉新奇之处有很多,比如这里除了有闻名全国的黑茶,红茶、绿茶也一应俱全,并且也都很好喝,就像是林语堂,不止散文写得妙,其小说、剧本也非常精彩。

“左图右史”似乎是读书有格调的标配,毛泽东同志在看《资治通鉴》时觉得如果该书能配一些地图就完美了,催生了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我也留心了一下当地的地图,觉得安化的地名很有特点,不可不记。

安化县有23个乡镇,乡镇名称我凑了一句顺口溜概括:

渠江之南,五溪四塘,梅城冷市,古楼田庄,马路东坪小淹,大福高明平安。

全部写下来就是:渠江镇、江南镇、南金乡;仙溪镇、柘溪镇、滔溪镇、烟溪镇、奎溪镇、龙塘乡、长塘镇、羊角塘镇、清塘铺镇;梅城镇、冷市镇,古楼乡、田庄乡;马路镇、东坪镇、小淹镇;大福镇、高明乡、平口镇、乐安镇。

从中可以发现当地水资源特别丰富,你看跟水有关的乡镇名就有12个,“溪”、“塘”特别多。确实如此,就像王母娘娘用发簪在天空中一划形成银河将牛郎织女隔在两边一样,湖南省四大河流之一的资江将安化全县一分为二,资江两岸就像黄浦江畔的上海外滩一样人口密集,其他地方居民住得比较分散。假以时日,千百年后,安化像台伯河畔的罗马城、哈德逊河边的曼哈顿一样繁华也未可知。巧的是,外地开发商在这里建了一个商业区,就叫罗马广场。

这里水电站也特别多,柘溪、东坪、红岩、将军、株溪口等等,差不多随处可见。外地在忙不迭发展火电、核电、风电,这里水电就自给有余,还可以外输。

有的乡镇的名字听上去还特有范儿。刚来时,我问一位食堂做菜的大姐是哪里人,我听她回答“南京的”一下愣住了,心想:“从江苏来湖南打工?什么情况?”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南金乡。”

安化人还特别重感情,这里有思游村、思贤溪、思贤桥、思源学校等等。据当地人说,“思游村”以前叫“思尤乡”,因为思念蚩尤而得名。传说蚩尤老家就在安化,现在安化还有一段被称为“蚩尤界”的城墙,但他毕竟是黄帝炎帝的手下败将,中国人是炎黄子孙,叫“思尤乡”似乎有一点不那么“政治正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思游乡”,后来合并到了乐安镇,成为一个村。这里有一座山以前叫“神山”,或许由于同样的原因,现在叫“辰山”。

这里还有一大片原始次生林,林中有一条溪,常有野鹿悠然饮水,因此得名“鹿步溪”,让人想起“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的诗意美景,或许是由于鹿越来越少,并且“鹿步溪”不够顺口不够响亮,现在这里叫“六步溪”。

西方有句谚语“玫瑰不叫玫瑰,也一样芬芳。”无论地名怎么变迁,这里水秀山清、人杰地灵却是没有变的。

 

父 亲 的 茶杯

◎ 李峰

父亲是一名极为普通的国家干部,曾在三个乡镇当过书记,在一个大区当过区委书记,后来进了县城在县多种经营办、县财委和县建委当过主任。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在哪个岗位,父亲对他那只情有独钟的茶杯都不离不弃。

父亲的那只茶杯,是我外公特意为他专门打制的。外公是大队茶场里的一名制茶师,平日里喜欢在竹子、木头上雕刻。一次,外公见我父亲特别喜欢喝茶,于是用竹筒专门为他制作了一款图文并茂、杯盖合一的茶杯。父亲对这只颇具新意的茶杯很是喜欢,爱不释手。

我刚上中学时,恰逢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开始。那时,父亲正在一大区上当区委书记,他在上万人的农业学大寨动员报告会上,一手端着那只茶杯,一手抓着留声机的话简,因“区”制宜,抛“茶”引玉,一讲就是一个上午,听得大伙们的两只眼睛睁得鼓鼓的、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有人曾开玩笑地说:“李书记要不是喝了茶,他的口水都会讲干……”

后来,农业学大寨运动的确搞得轰轰烈烈。父亲每天带着他的那只茶杯,与全区的干部群众一道,举着红旗、扯着横幅、喊着口号、握着铁锤、扛着锄头、挑着箢箕,在一座座石头山上炸石填土,硬是建起了万亩梯级茶园,成为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

那个时候,学校都实行半工半读,我自然也就成了农业学大寨中的一员。在劳动中,我看到父亲挥舞着铁锤,赤裸着上身,整个人就像是刚刚淋浴过似的。他那只时常带在身边的茶杯,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块大石板上,茶杯的表面和茶杯盖上清晰可见着沾有一层厚厚的石灰。

一天晚上,父亲带着满身的灰尘,十分疲惫地回到了家里。他麻利地扒了一口饭,又像往常一样端着他的茶杯,习惯性地“钻”到了自己的卧室,坐在书桌旁眯起了眼睛。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在思考问题?我悄悄地溜进了父亲的房间,看到了那只放在书桌上伴随着父亲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茶杯,心中便不由得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我偷偷地将茶杯“偷”了出来,用洗脸盆打了一盆子的清水,细心地擦洗了一番之后,又用一根缝衣服的针,小心翼翼地将沾在图文纹路里的尘土“挑”了出来,还将茶杯外表擦了一点点食用油,让茶杯重新焕发出夺目光彩。当我重新泡了一杯热茶,把茶杯放回父亲的书桌上时,父亲带着微微的笑容,睁了一下眼睛。

父亲因“区”制宜建茶园,如醉如痴。那时,也正值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我的两个哥哥恰好高中毕业,下放到了农村进了大队的茶场,这下可把我的父亲乐坏了。他有时会带着他的那只茶杯来到茶场,指导指导一下我的两个哥哥,我的两个哥哥一回家,他就会叫上他们围坐在他的身边,探讨对茶的种植、栽培、养护、采摘和制作,而且一聊就没完没了,有好几次都是通宵达旦的。而那只茶杯也就更为辛苦的了,每次都不知要盛多少次茶水。有意思的是,父亲喝茶不仅仅只喝茶水,而且还将茶杯里剩下的茶叶也要嚼碎后吞到肚子里去。他还风趣地说:“茶,不仅对人体有着保健性的作用,而且还能当粮食充饥哟!”

接下来,我父亲调进了县城,担任了县多种经营办的主任,还是与他所爱的茶打着交道。他时常带着他那只心爱的茶杯,不是下乡为茶农们送技术指导,就是带领县茶叶公司的人走南闯北拓展茶叶销售市场。一次,父亲带队参加在陕西西安举办的茶博会,同行的人见我父亲也算是一位县级领导,于是就想把他单独安排到一家宾馆住下。可我父亲就是不同意,他带着他的那只茶杯,硬是与大伙挤一家普通的招待所里。一位有着业务关系的当地客户得知情况后,一再劝我的父亲换一换地方,而父亲端着他的茶杯微笑地回答说:“茶,无论植根在何种土壤里,一样都能长出茶叶;人,不管呆在什么地方,一样都能工作……”

父亲爱茶,也更爱着他的那只茶杯。一次,我父亲的一位老同事见我父亲的茶杯太“老”、太“土”了,便劝说我父亲换一换。可我父亲把他手中的茶杯递给这位老同事看了看,说:“你看到了吗?茶杯里的茶垢有多厚了哟!即使就是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没有了茶叶,再冲上一杯开水,这杯中的茶味还是依然如故的呢!”

我父亲特别爱他的那只茶杯,而且从来都是不离不弃的,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真正爱的是茶,并把茶爱到了自己的骨子里,那只意义非凡的茶杯仅仅只是他一生爱茶的见证而已。

后来,父亲走了,他把他那只不离不弃的茶杯也带走了。可父亲那茶杯的精气神犹在。我们四兄妹中,不仅个个都喜欢喝茶,而且每个人都还与茶字有缘,大哥与小妹成为了经济杠杆部门的“产品质量检验官”,二哥成了一家黑茶杂志社里的专职编辑,我也成了一家茶企里的高管,都在围绕着茶,继承着父亲的茶志,为家乡的茶产业发展在尽我们全家人的微薄之力。

 

肚 肠

◎ 姜兰

肚(子)肠(子),是动物的器官。在安化方言里,这两样东西因为都深藏于体内,而被赋予了掩饰真实思想认识的意义。讲一个人善不善于伪装自己、能不能让别人对自己的真实想法费些思量,就用有不有“肚肠”来概括。在这里,“肚肠”其实全等于普通话的“城府”。装得下一座城池一座府第,这心胸须够宽深。安化方言与普通话,仅是一个直接以身取譬、一个文气婉转罢了。

有的人“肚肠”藏得几乎无觅踪影。不问不答,十问不一答,拿根钢筋来也撬口不开。这种肚肠几近木讷,心中到底怎样想的完全不透点风出来,让人十分反感。但这种人一旦发声,就会“牛都践不烂”;一旦做事,常是让人猝不及防,因为你还没开始讨厌他的木讷时他却已在处心积虑地布局了。学生课本中彭德怀自己种小麦反浮夸风“亩产两千斤,顶天了”的气愤算一例;林彪在军事指挥上算是典型。而在刑事犯罪方面,震惊全国的2011年鲁荣渔“2682”号渔船杀人案首犯刘贵夺、云南食人魔张永明都是这种平时撬口不开的狠角色。

有的人“肚肠”只偶尔翻出来一下。你跟他说十件事情九点看法八条意见七个请求,他能给你几个“嗯嗯”“呵呵”“是的是的”就已很不错,你得反复揣摩。尤其在名利场,当人人都互相提防着、拥挤着前进时,你将一副肚肠都露在外面无异于在生死格斗时将死穴送到对方的刀剑拳掌之下。在名利场,没有收藏“肚肠”者甚至连信息也捞不着半句,一句话都咽不下谁敢相信你啊?“肚肠”藏深点,先探清别人的老底,说话悠着点,留有余地才好相见。老祖宗在《增广》里不是早说了“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吗?

见着有“肚肠”的人,让人生出三分提防;见着有“肚肠”的人时时事事左券在握,想不生出三分敬畏都难。

没有肚肠,人不能活命。不将“肚肠”藏一藏,就可能活得有些艰难,甚至丢掉性命。

宋江一干子好汉被朝廷招安后,先后又被以各样的手段消灭。宋江的催命符是一壶皇帝赏赐的毒酒。你宋江要死就死得了,偏将个李逵也专程喊了回来到阴间还作一个“身边的小鬼”。为什么?因为李逵从来没有“肚肠”,宋江担心其心火一旺再来一个梁山聚义而毁了顺臣的晚节。

燕王已夺了建文的皇位,起个诏书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方孝儒不起难不成燕王就不当皇帝了?你心直口快铁骨铮铮不打紧,可身后一大号子人稀里糊涂就跟着你上了断头台啊!

方孝儒的“肚肠”裹着的是迂腐旧儒的气节外衣,在白晃晃的大刀前自然不堪一击。看来,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也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

“官二代”李启铭2010年开车撞死了人,还对拦车的保安高喊:“有本事你们告去,我爸是李刚!”一个人的名字能取代法律?真是让人惊骇。

“官二代”的狂妄嚣张已达极限,其“肚肠”外裹着的是凌驾于法律之外的特权意识,激起全社会的反击当然没得好果子吃,李启铭最终被判6年有期徒刑。尽管有判轻了的嫌疑,但终究还是给“官二代”们敲打了一下:官老爹也并非万能的。网传李刚也因儿子的无“肚肠”而被牵扯,但处理结果同样跟对其子的处理让全国人民都不满意。不过我想:既然李启铭敢以父亲的名字吓人,其父平时的作为绝非善类!6年过去,李公子又将重见天日,不知这对父子的“肚肠”以后会否藏得深一些?

“肚肠”也不是藏得越深越好。不少罪犯为什么选择投案自首?为什么许多问题官员被双规被收监后反倒说从此“一身轻”了?因为心里藏着秘密太久太深是件很累人的事。

很多时候,“肚肠”收藏的深浅把握让人很为难。年轻人谈了朋友,对方要求你“坦白历史”,不说吧怕日后被查实扣上不诚实的帽子,说了吧又怕对方当即一拍两散或者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而从此说话气短。成家了,你希望有一块思想的自留地,对方却要求双方开诚布公,互相做个玻璃人。亲友患了重症,你想瞒着以利治疗,病人却想死活都要明明白白……

为了满足肚肠的运动,人一辈子辛苦打拼。为了提防“肚肠”的折腾,人一辈子还要坚持修炼,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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