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安化》2016年第2期(总第14期)文字版9
作者:安化县政协办     发布时间:2016-07-25     信息来源: 未知来源     浏览数:

母亲的擂茶

◎ 李峰

在国家统购统销时期,人们所需的各种物资都是需要凭证凭票的,其中粮食就需要《购粮证》,而且大米和杂粮还是按一定的比例进行强制性搭配。我们一家六口,父亲是一名乡干部,母亲是一名小学老师,俩人的工资收入较低,而家里嘴巴子又多,一家人的生活基本上是过得紧巴巴的。幸而我有一位好母亲,她特勤劳,又特会安排一家子人的生活,她打出来的擂茶,不仅成了我们的生活主餐,而且还陶冶了我们的生活情趣。

那个时候,我们一般是一日两餐,一餐是杂米饭,一餐就是母亲打的擂茶。

母亲打的擂茶,采用的原料有很多,譬如大米、茶叶、生姜、芝麻、花生、食盐和水等等。那时的大米是有限的,母亲一般都是用煮杂米饭的炉锅,利用沾在炉锅里的饭粒、锅巴,灌满一炉锅的水,生火熬成糊状。然后将茶叶、生姜、生熟芝麻和生熟花生米等用擂钵擂碎后倒入炉锅里,边搅边煮,香味十足后便成了擂茶。再配上母亲利用红薯米、玉米和各种豆类等搭配来的杂粮所做成的各种粑粑,以及各种自制的酸辣腌制菜等等,便构成了我们较为丰富的擂茶餐了。

母亲打的擂茶是有讲究的,其中生火用的是柴火。基本上每个星期天或放暑寒假,母亲就会带着我们四兄妹上山,钻到深山老林中捡干柴。那个时候,我们最喜欢跟着母亲上山捡柴火了,因为在捡柴火的同时,我们还可以顺便在山中捡一些野菜野果,或到山间小溪里翻些小蟹小虾,每次出去基本上都是满载而归。

其实,母亲的擂茶中最为讲究的应该算是茶叶了。我记得每年的谷雨前后,母亲就会给我们四兄妹每人配一个背篓,然后叫我们背上背篓跟着她上山去采摘早春茶。那也是钻深山老林,而且林中的茶树都有蛮高的,母亲基本上能伸手采摘到茶叶,大哥、二哥和我的年龄稍微大点,个儿也稍微高点,也能爬上茶树采摘,唯独小妹只能望着茶树干着急。好在母亲的手脚好快,她不一会就给自己的背篓装满了茶叶,给小妹的背篓也装满了,还帮着大哥、二哥和我采摘。回家的路上,母亲那运动式的头发显得很是零乱,还沾着一些干干的树叶和草茎,随着风吹,树叶和草茎在母亲的头上飞舞不停,惹得我们抿嘴偷笑不止。可母亲全然不顾,回家草草地清洗一下之后,便开始忙着制茶。母亲制茶的动作,我相当熟悉,什么杀青呀、揉捻呀、渥堆呀、凉晒呀等等。

母亲的擂茶中还有一个讲究的地方就是用水了。其实就在我们家墙角边十多米处就有一口蛮大的水井,可母亲打擂茶时从不用此水井里的水,她会自个儿挑着一担木水桶到我们家对面三里多远、满是竹山的一处悬崖峡谷边,接一股冰凉冰凉的山泉水回来。

母亲打的擂茶好香、好吃,时常会引来父亲母亲的同事和母亲的学生来打打“牙祭”。他们来的时候,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不是借着送点新鲜蔬菜来串串门儿,就是借着送点坛子菜什么的来走走……

后来,我们四兄妹都相继参加了工作,也相继成了家,虽说个个都离开了母亲,但不知为啥,母亲的擂茶却时时刻刻吸引着我们。每逢节假日,我们四兄妹就会带着自己的老婆、老公、儿子和女儿“飞”到母亲的身边。而母亲是一位特别善解人意的人,只要我们这群小字辈的回来了,她就会架起炉锅、拿起擂钵,打一钵香喷喷的擂茶出来。母亲的擂茶一直保持着她的原汁原味,稍微不同的是过去的饭粒、锅巴变成了纯大米原料,餐桌上的炒货、糖类、酸辣腌菜和水果类已是极大地丰富了。

可是,母亲后来还是走了。我们再也吃不上母亲打的擂茶了,可母亲的擂茶味儿却一直飘荡在我们的鼻尖、甜在我们的喉舌、暖在我们的心里。不知有多少次,我们兄妹四人相邀到街头巷尾里一家家招牌格外醒目的“擂茶专卖店”去品擂茶,不为别的,就为寻找母母亲在擂茶中的踪迹。

师父

◎ 李胜夫

每次去东风坳看您

您总是迎出来好远

站在山坳

静静地盼

人已老态

步也蹒跚

迎进屋

一碗白糖水送到我手里边

浅浅地喝一口

怎么这么甜

您的微笑挂嘴边

看你这么远来

我一斤白糖泡四碗

有老茶么

您一笑已开颜:

嘿嘿

解放初的茶砖有半边

师父我亲自做的样品

俄文版的八字砖

虽然起了些虫索

虽然年代太久远

可比黄金还贵百千

烧起蔸根火

煎了几大碗

喝着茶

师徒聊了一整天

您谢谢我还记得

记得您今天八十三

我的心啊猛一颤

根本不敢看您的眼

怕您老人家看个对眼穿

其实

其实我真的忘了

师父的生日是今天

临别

您往我包里塞进那半块砖

细细的叮咛在耳边

在外吃喝别太杂

在家做菜莫太咸

顿时

我眼含滚烫的泪

呆呆地把年迈的您细细地看

师父啊

您教我哪座山的茶叶好

哪条沟的泉水甜

哪里的茶园叶片薄

哪片茶园是宝园

还有那押韵的茶谚像诗篇

所有这些呀

都是您赐我的宝典

只是

师父啊

您可知道

您这半片砖

竟成了我一生的念

捧着它

我就会看见您的脸

真想泡一壶啊

又怕喝没了只好放回箱里边

师父啊

如果哪天想您太苦

请允许我泡上一小块

品个大半天

邀来三两人

聊聊我的师父

聊茶

聊从前

韵 古

◎ 曹山鹰

去过不少地方,有些看似花团锦簇,或是繁华喧闹,当时目炫神迷,归来却如过眼云烟悄然淡忘。有些地方景致从容、风物宜人,虽然没有惊艳的感觉,回来却常于某一瞬间闪现。缘何?为其有余韵也。

安化就有这样的韵味,一种若隐若现无处不在却又容易被人忽视的古拙韵味儿。这种味道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但你若在安化乡野呆长久了,总能嚼出一些不同来。

譬如说话。两人见面寒暄,会问:“吃哒饭罢?”“也!”“梅城人?”“嗯罗!”……罢和也,不正是古文中常见的助词吗?而“嗯罗”两字快读正是古装宫庭剧中很高大上的“诺!”平时更有许多口语古意盎然。比如今天叫做今朝(zhāo),明天唤做明朝。买酒叫打酒,倒酒叫筛酒。这叫法是不是有点熟悉?没错,《水浒传》里很常见:小二,打两角酒!或者,小二,筛酒!……

且不说俚语俗言,听听这些乡音如何?用普通话读古诗,会发现有些韵不对,但用安化土话读时(比如东坪土话),倒押个正着,如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斜(xié)字,用乡音来读时是xiá(准确的读音是棋芽切),却正好押上韵,同《平水韵》读音(属平水韵下平六麻韵部)。又比如诗圣杜甫那首流传千古的律诗《登高》之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按普通话,这首诗是不合律的,都五连平和三连平了。但用安化话一读就合格律了:风急(jì,音同积,平水韵入声部十四缉)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白,普通话读bái,而安化话与平水韵中的古音是一样的,读bò或bè,但不管哪个音,都属平水韵入声部十一陌)鸟飞回。基本上我们所学的古诗,用安化土话来读,都是琅琅上口且押韵的。

翻开宋金时代王文郁编著的韵书《平水新刊礼部韵略》,再对照家乡土话,就会发现其实安化话中很多读音同平水韵中古音,如黑、石、一、柒、八、出、学等等,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对照一下。

其实不唯说话,在乡里呆久了,会发现一些礼仪上的小细节也有韵味。现代的礼,基本上都可归纳于礼貌,流于表面。安化民间的礼,可以说浸润于血液或骨髓。在乡里赴宴,会发现喝酒的老人举止有节,正襟危坐、规整异常,举杯投箸都有礼数。那不是拘束,是礼节。就算我这个久未浴乡俗的调皮小子,也被当山民的爷爷、做木匠的外公灌输了诸多如:“拿筷莫用筷尾对人”、“持汤匙不能横着”、“夹菜只夹靠近自己一方”、“勿翻菜”、“食不言寝不语”等等规矩。所以有人总结:街上人讲礼貌,乡里人讲礼性。

礼,也体现在称呼上。在中国的传统中,不同的亲戚,各有不同的称呼,比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伯伯等,各安其位。外国人则混成一团,所有的兄弟都是brother,姐妹都是sister,叔伯皆唤uncle,姨婶都叫anuty……在安化乡野,除了叔伯姑舅兄弟姐妹等常用称呼外,还有更精确的称呼:媠娘(媠娘特指父亲的姐姐),以及更古老的称呼:大人和公公。

秦汉及以前,“大人”的原意是指地位很尊崇的贵族或尊亲,唐宋时大人一般特指父亲,到清朝时,无良的读书人唤满人为满大人,最后发展到只要是上司都称大人的地步。认贼做父成了常态、拜干爹成了时尚时,大人这词也就变了含义,成为上级的代称——干爹或干儿子太多,就不值钱了。不过在安化,大人的意思仍然没变,仍然是父亲或尊长的代称,彼此相问时会语及:“你屋里大人还好吧?”这就是问对方老父亲身体如何了。

同样的处境还有“公公”一词。现在的影视剧中,只要阉人出现,就称之曰:“公公”,其实大谬。即使在古代,也只称年长的太监(不是所有的内侍都叫太监,有品级的才是)为公公,这是敬为长辈的意思。旧时,称祖父为公公,在安化山里,同样称祖父为公公。儿媳妇叫家翁为公公,是随自己生的儿子称呼,比如唤丈夫的兄弟为叔叔。在安化乡里,这些称谓,可以说是返本清源了,大人与公公各安其位。

《汉书·艺文志》记载: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古文化、古传统、古礼仪被淡忘被消亡的今天,于安化乡里说不定可以收集出一些传统的有益的东西来。不说别的,在白喜事中,道士唱道场的全程,相对而言就是一套比较完整的丧事礼仪。而道士所踩的禹步,也就是俗称的步罡踏斗,在中原是已经失传的。但在家乡以及云贵等边远山区,因为傩戏的缘故,倒有部分流传。《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正是礼的重要礼成部分。乡人祭祀之礼颇多,剥离迷信的一面,所余下的礼仪,也是很有研究性的。

言与行之外,最贴近日常生活的,当属饮食了。与朋友交,离不开酒与茶。而安化人最好客,不管去哪家做客,这两样肯定少不了。若到了老山界上,十有八九会端上来一个大海碗:“来,吃一碗老酒!”小时候我还挺奇怪,这酒怎么会老?放久了吗?经历世事后才明白,这酒是糯米酿的,叫醪(láo)酒,是《庄子·盗跖》和《后汉书》中都曾记载过的醪糟。这种古法酿的酒,浑浊有糯米渣,所谓“浊酒一杯家万里”,指的就是这种酒。而前头所言筛酒的典,也是从这里来——倒酒时要用竹筛滤去糯米渣呢。

豪杰喜酒,高士爱茶。安化独特的地理环境,适合茶叶生产,故盛产各类好茶。不管红茶、绿茶、花茶或黑茶,都曾名噪一时。但你到乡里做客,喝的一般不是刚才说的那些茶。乡人自已喝的是煎茶,以烘在灶上的老茶叶投锅里或壶里煮,放点盐,再放些山胡椒,消暑解渴,久放不坏。而这种煎茶,寻根问底,可以发现源于茶仙陆羽所创的煎茶法,君不见《茶经》载: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开始佛腾时,按照水量放适当的盐调味)……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筴(筴,古文与策通假,在这里读作cè,就是竹尺的古称。)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第二沸时,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转圈搅动,用“则”这种量具舀一勺茶叶末沿旋涡中心倒下)……

倘若来了客人,就要打擂茶,此风在安化前乡片最盛。所谓擂茶,把茶叶、米、姜、盐等置于擂钵里,擂成末,然后用沸水冲泡(或煮沸)而成。擂茶的做法,约源于宋时的点茶法,蔡襄《茶录》曰:“钞茶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四分则止,胝其面色鲜白……”说的就是将茶叶在碓内和少量水研磨成末调匀,再注入沸水。

而擂茶是独具南方特色的点茶法,与西蜀相类似。北宋时点茶法兴盛,北方点茶不放调料,而南方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文人谓可以盐姜并用。蜀地苏轼却两种点茶方式都吃过,诗中曾道 “姜盐拌白土,稍稍从吾蜀”。苏轼诗中还有几句谈到了诸城的茶俗,譬如“柘罗铜碾弃不用,脂麻白土须盆研”。苏轼在诗里指出,人们在煎茶时添加了用碓或杵臼研细的“脂麻”或者“白土”。脂麻,就是现在的芝麻;而白土,有人考证是碾成末的盐或白色矿物质。但对喜欢喝擂茶的安化人来说,这白土不就是白色的大米擂成泥的样子吗?依从其老家四川的习俗在茶中加入姜、盐;又曾在友人寄来建安好茶时责问 “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认为建州好茶不能放入姜盐等物。但不管怎么说,从其做法与风俗,都基本上可以确定擂茶源于宋时流行的点茶法。

前些天看到一则报道,说日本复原了宋朝点茶法,并称之为抹茶,与煎茶一起,成了日本茶道的重要组成部分。茶道也好,唐手(空手道)也好,唐刀(武士刀)也好,哪样不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在国内,已经失传或濒临绝传了罢?现在更有人批中医骂汉字……莫非真要把好东西全扔出去,然后拿本圣经用英语去讨饭不成?不能怪外国人抢,只能说,有些是自己不珍惜。二十年前,我曾在安化田心出差,看见一家破落庭院,院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进士及第”四个大字,泥金大匾已斑驳零落。这匾,这古旧院子,也算文物罢?无人居住无人照管,就这么雨打风吹去了。还有些好东西,则是部分国人骨头太酥,自己双手奉给外国人,比如哈默的煤矿……幸好安化人别的没有,骨头钉梆硬。

走进安化,你会发现不唯言谈有古音,行止有古仪,饮食有古味,最重要的是行事有古风,气节高古、风度俨然。气节这事物,无法证明无法展示,哪怕自己称赞安化老乡有汉唐气魄魏晋风骨宋明精神,也不能说明什么,甚至还会觉得有吹牛之嫌。但有一点可以侧证:曾有很多人评价,湖南人霸得蛮!号称是中国的普鲁士。而在湖南本省人眼里,安化人最霸蛮。什么叫霸蛮?不怕死不服输不畏难,带点强横,带点霸道,宁折不弯。这种强横,有点像陈汤所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大汉;这种霸道,有点像威服天下的盛唐;这种宁折不弯,是不是近乎元灭南宋时十万士子齐蹈海的悲壮?这种不怕死不服输,是不是很类似大明朝不称臣、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风骨?

这些汉唐气节,乡人或许继承,或许没有。但翻开县志可以看到:安化出过总督、出过将军、出过书法家和进士,同样出过土匪和强盗,但从没出过汉奸、叛徒、卖国贼。我深信一点,倘使再有外寇入侵,大多数安化人会如是说:“打洋鬼子去罢?”“嗯罗(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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